山西平陽府,解州司鹽城鹽湖。
當黃昏降臨,勞作一日的灶戶們紛紛扛著耥耙往不遠處的村子走去。
村子叫小灶村,因村里住的全是灶戶而得名,西南二十里還有個大灶村,住的也同樣都是灶戶。
這些灶戶以曬鹽為生,世世代代在鹽湖勞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枯燥而平靜。
楊癸生是小灶村灶戶中很普通的一個,為人不好也不壞,曬的鹽不比別人多,也不比別人少,干啥事從不站前頭,也從不落后邊。
像往常一樣,楊癸生悶不做聲地走在回家的隊伍中間,不緊不慢,不前也不后。
但,今日的他顯得有些緊張,不僅時刻注意周圍人的談話,還頻頻朝大灶村的方向眺幾眼。
“那老頭又來了。”
前頭有人冷不丁道。
聽到這話,人群中的楊癸生腦海中頓時出現一張滿是皺褶,咧著嘴巴憨笑露出兩顆大黃牙的面孔。
他連忙踮起腳尖朝村口望去。
果然,那老頭就蹲在村口楊樹下,正咧著嘴朝他們笑,還不時用手指沾些鹽巴放到嘴砸吧幾下。
楊癸生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然后把目光投向行在前頭的一名老者。
周圍的其他人,也紛紛望向老者。
老者叫楊全安,曬了幾十年鹽,不僅是村里曬得最黑的一個,也是最有威望的一個。
事實上,他也是小灶村的里長。
楊全安緩緩轉過身,見所有人都望著自己,便道:“俺都說了,你們誰想去就去,不用問俺,俺也不會攔你們。”
說罷,楊全安便緩緩朝村口走去。
臨到村口,他又停下腳步,沖著楊樹下那大黃牙拱了拱手,道:“好漢,造反的事小老兒不干,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這村子里誰若想走,好漢盡管帶走,小老兒絕無二話。”
那大黃牙咧著嘴笑道:“老哥,俺們大當……俺們大將軍是讓你們去曬鹽,不是讓你們去造反的。”
楊全安也笑著回道:“這全天下誰人不知秦川的大名,誰人不知他在晉西北造反。”
大黃牙有些無奈地撓了撓腦袋,道:“造反的事自有俺們來干,老哥只管曬鹽就行了,就算造反干不成,朝廷事后追究起來,你們也不過是……那詞叫啥來著。”
“哦,裹挾,你們不過是被逆賊裹挾而至婁煩的而已。”
“呵呵,好漢多說無益,小老兒還是那句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說罷,楊全安便抬步往村里走去。
“唉。”
大黃牙嘆了一口氣:“老哥不愿跟俺走,不是因為怕死,也不是因為不愿當逆賊,而是怕牽連您閨女一家吧。”
聽到這話,楊全安猛然停步。
大黃牙把沾著鹽巴的嘴唇攏一起,從牙縫里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村口一間屋子后面突然轉出幾人,一婦人和一大一小兩個男孩,還有一名雙手被反捆的男子。
這四人身后,又各站一名衣著普通卻臉色冷峻的精壯男子。
“爹!”
那婦人瞧見楊全安,不由哭喊一聲。
“閨女……你……”
楊全安先是一驚,接著勃然大怒。
“老哥,俺是實在沒辦法,對不住老哥了。”
大黃牙又長嘆一聲,然后從地上站起身,對著楊全安抱拳致歉。
“老哥怕牽連閨女一家,所以不走,可這小灶村的灶戶,又生怕牽連老哥,也跟著不走。”
“唉,都說最苦不過煎灶戶,這苦中自有鄉情在啊。”
“這下好了,俺把老哥的閨女全家也一并帶走,讓老哥一家團聚,誰也不怕牽連誰。”
楊全安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只對大黃牙怒目相視。
他膝下無兒,僅閨女一個。
閨女早年嫁司鹽城一小吏,雖不富貴但其樂融融,閨女煮半斤白面尚要焐熱了端一碗到小灶村給他吃,女婿也每每納正課后便先引商販到小灶村收余鹽。
就因為他有個女婿在司鹽城轉運司當小吏,他們小灶村的余鹽每次都能悉數賣出,那些商販也不敢過多壓價。
小灶村的灶戶七十八,家家念他的好,他不走,沒人敢走。
見他閨女一家被綁,他身后的青壯婆姨等數百人立馬抄著耥耙上前,將村口堵得嚴嚴實實。
可大黃牙絲毫不懼,只抱拳拱手一圈,笑道:“還請諸位鄉親趕緊回去收拾收拾家當,咱們今晚就走。”
“到了地頭管吃管住,沒有課稅,沒有徭役,也沒有正鹽余鹽之分,只有工錢。”
“鹽工一日銀子五分,小匠頭七分,大匠頭一錢,另有曬鹽嘉獎,百斤一錢,千斤一兩。”
“官倉民倉皆有糧食售賣,糧價每石一兩二錢上下,鹽工一人足可養活一家四口。”
“鹽工只要精壯,家眷可做其他雜活,工錢另計,也可種地織布,保證分田到戶,一丁口不低于五畝地,不收佃租只收農業稅。”
“娃可上學堂識字,免束脩,只收書費,讀了書識了字,將來不曬鹽也能出頭。”
“大灶村和東邊五里鋪的鄉親已經收拾好家當,就等著天黑動身了。”
“諸位鄉親,請吧。”
說罷,大黃牙笑瞇瞇地對眾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眾人沒動,既沒有進村,也沒有上去救人,只紛紛望著楊全安。
楊全安也沒動,只死死盯著大黃牙。
氣氛安靜且緊張。
良久,楊全安在咬牙問道:“朝廷大軍早已封鎖了進婁煩的各處要道,可小灶大灶和五里鋪加一塊上千人口,你如何將他們帶進婁煩?”
大黃牙笑道:“老哥且放心,俺們大將軍對大家伙極為重視,為了接大家伙過去,動用的可不僅俺這點人,就是八十歲老大娘,俺也敢保證能將她安然無恙地送到婁煩。”
楊全安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問點啥,可最終沒能問出口。
又過了良久,他才終于長嘆一聲,然后戀戀不舍地環視周圍的一切。
哪怕遠征歸來,秦川也沒有休息。
有太多事情等著他去做了。
歸來第二日一早,陪文素心和李月茹吃過早飯后,他便匆匆趕往羅自西的實驗室。
羅自西和東籬采菊他們在實驗室里搗鼓了大半年,只搗鼓出來一樣東西,那就是玻璃。
秦川看過他們吹制的玻璃,清澈透亮,雖然不及后世的玻璃純凈,但明顯比他托人買來的那些品質更上乘。
不久前婁煩已經新建了一家玻璃廠,目前所有的望遠鏡制作全部都是采用他們新制作的玻璃。
但現有的工匠熟練度還不夠,只能吹制玻璃杯、玻璃瓶等簡單的物件。
秦川沒去玻璃廠,而是直接進了實驗室。
羅自西和東籬采菊等人穿著厚厚的麻衣,臉上帶新制的護目鏡,蒙面巾,正帶著一群學徒在搗鼓各種杯具。
見秦川進來,一群人連忙摘下護目鏡和面巾,紛紛向秦川問好。
秦川跟他們客套幾句,然后問起了最近的實驗項目和成果。
一問之下才知道,除了玻璃制法之外,他們還搞清楚了三酸兩堿的制法。
也就是硫酸、鹽酸、硝酸、純堿和燒堿。
因為制玻璃需要大量純堿,所以他們干脆先把這些東西都給摸索了出來。
其實早在煉金術盛行的時候,歐洲那幫煉金術師早就制出了三酸兩堿,唐朝時期煉丹盛行的時候,大唐的煉丹師也對這些東西有所研究。
蒸餾膽礬或明礬可得硫酸,硫酸加鹽得鹽酸,加硝石得硝酸,純堿到處都有得賣,甚至可以直接從鹽湖或堿礦里面撿,純堿加熟石灰水煮沸后澄清過濾可得燒堿水。
只是之前的制法五花八門,純度各有千秋,經過羅自西他們的研究改良,不僅提高了純度,而且已具備可小規模制取的條件了。
羅自西和東籬采菊原本以為秦川會不高興的,畢竟他們搗鼓大半年才搗鼓出一個玻璃,還是歐洲早就有了的東西。
可秦川聽他們說三酸兩堿的制法后,卻高興得連聲叫好,絲毫沒有不悅的跡象。
他們不知道,三酸兩堿乃化工基礎,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對羅自西和東籬采菊等人勉勵一番后,秦川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并放在桌上,打開。
羅自西等人定睛望去,才發現那是一堆鹽。
秦川笑道:“沒錯,這是一包鹽。”
“這些粗鹽里邊,含有很多雜質,具體的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吃多了對身體不好,而且這東西很容易受潮,不好保存。”
“我要你們將這些粗鹽提純成精鹽。”
“具體的方法我不懂,大概的還懂一些。”
“就你們搗鼓的那些東西當中,要用到三樣東西,一是純堿,二是燒堿,三是鹽酸,好像是先加純堿和燒堿溶解過濾然后再加鹽酸,最后加熱結晶什么的,具體的過程得你們來研究。”
“好像還要用到另外一樣東西,但我不太記得了,也得由你們慢慢研究。”
“這東西是重點項目,現在就趕緊弄。”
“對了,既然玻璃制成了,你們還得琢磨另外一樣東西。”
“那東西叫溫度計,用來測溫度的。”
“溫度計?伽利略發明的那個溫度計?”一旁的羅自西愣了一下。
“嗯?伽利略……”
這次到秦川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