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月庭坐在精致的小樓雅間,看著對面的小姑娘大快朵頤。
才一刻不到功夫,面前的餐碟已經空了三四個。苦菜花還在拼命地往嘴里塞著桂花藕粉包子和櫻桃酥,滿足的表情像得到了全天下,眼中如有琥珀光澤在流動。
“啊,太好吃了!”
“這個也好吃!”
“仙子你不吃嗎?”
穆月庭只見過苦菜花一面,是在滁州懷仁堂里。1
其時舉城暴亂,常千佛失去蹤跡,生死難測。懷仁堂中婦孺老弱皆被匯集到正廳避難,人人心焦若焚,慌進忙出如一鍋沸粥。
便是在那時,小姑娘仍是儀容整潔,舉手投足一副世族貴小姐的派頭。
今日的這一番狼吞虎咽,全無儀態可言。想必是真的餓極。
“你是怎么落到人販手里的?”穆月庭輕聲問道,斟了杯茶給苦菜花。
臨窗雅座,穆子建依舊坐得端直,側臉望著樓下街景,似在沉思。
菱花窗格里透進的陽光打在他的鼻梁上,蝕成一段線條優美的白邊,曲折往下,勾勒一張完美的側顏。眉宇神情看著卻是寂寥。
穆月庭不知道他是真的憂郁,還是故作這副松懈狀麻痹自己。大哥待她很好,可她一向不怎么看得懂他。
“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小姑娘呢?”她看似隨意地問道,撩起一縷垂落的鬢發,掩飾心中的緊張。
進了滁州之后,她已不再是那個不問世事的閨中嬌小姐了。她知道這個叫苦菜花的小姑娘與明宮關系匪淺,她總跟一個叫梅隴雪的在一起,那小姑娘是個天字殺手。
穆子建也知道。
她微掀眼眸,瞥了穆子建一眼,見他并未留意這邊的談話,心中略安。
“哎,別提了。”苦菜花從穆月庭手中接過茶盞,大咽了一口,腮幫子仍然鼓鼓的,含含混混道:“她說來找我的,到現在還沒來。不過我也不怪她”
苦菜花又喝了一口水,口齒清晰多了:“她把我放走,她師父不知道要怎么罰她呢。”小姑娘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阿雪現在怎么樣了。”
穆月庭黛眉凝蹙起來,不止是因為心中失落,也因穆子建正扭頭往這邊看來。
他看似思緒在別處,其實一刻都沒有放松過對自己的警戒,想從他手上逃出去給金雁塵送信難如登天。
“明宮……為什么,抓你?”
穆月庭竭力不讓自己的語調之中流露出失望。
苦菜花的出現讓她看到了希望,卻因她剛才那番話,這點微渺的希望正在一點點消散。
苦菜被明宮列入了敵對范疇,而最有可能接近明宮核心人物,把消息遞送到金雁塵面前的小姑娘梅隴雪,聽苦菜花的語氣,恐怕很難聯絡得上。
“說來話長。”苦菜花將最后一塊櫻桃酥塞進嘴里:“等我吃完,我慢慢說給你聽。”
六碟三盞,只剩下半碟酥皮鹽豆。
小姑娘大概是實在吃不下了,撫著肚皮,往椅背上一靠,響亮地打了個飽嗝,滿足地喟嘆一聲:“好久沒吃過這么多好吃的東西了,現在就是把我拉去刑場砍頭,我也認了。”
語氣里一股老成味道。
穆子建噙起笑。
穆月庭也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不該在這時候表現得太憂愁。
于是便如春來風拂過萬樹桃李,朝霞晚錦鋪染了天空,縱是有眉間一縷愁緒抹不去,她這樣的容顏,笑起來仍然是足以顛倒眾生的。
對面的苦菜花呆住了,喃喃說道:“玉蘭白芳不相顧,斯人一笑輕千金……是真的啊。”
盛譽之辭穆月庭聽得多了,聞言只是淡笑:“你這小姑娘,還讀過許多詩書么。”
“那當然了。”苦菜花一揚頭,一臉傲然之色:“你不知道,數京城的飄客們最假正經了。明明逛簍子就是來找姑涼睡覺的,偏要裝作聽曲子,還要吟兩句詩,害得添香居里的姑娘個個起床就開始讀詩。我娘說啊,她的學問,比宮里那個假道學的太子太傅可高明3多了。”
這回輪到穆月庭發愣了。
室內靜寂一刻,穆月庭臉頰上紅暈爆開,染上柔白肌膚,如霞映澄塘。
穆子建轉頭替穆月庭解了尷尬:“你是蘭花俏的女兒,苦菜花?”
苦菜花卻不說話了,低下頭,與方才那個眉飛色舞的小姑娘判若兩人。眼淚如連珠墜,打在漆紅桌面上,一顆還沒散開,一滴又接上了,桌上化開一灘水漬。
“我娘……死了。”小姑娘埋著頭,雙肩一從耳一從耳的,哽咽道:“被譚周詐死了。”
這事穆子建是知道的。
譚周自入滁州以后,便把蘭花俏困在身邊,日日尋又欠。就是后來躲到味藏酒莊那座暗不見天日地室里,也沒忘了帶上蘭花俏一起。
只不過出來的時候,卻只有一個人。
像譚周這種自私瘋狂到了極致的人,既然抱了必死的決心,是不會允許身邊人獨活的。
穆月庭不清楚原委,但她善意地并沒有發問。
“徐長老……讓姑娘留著我,是為了用我當人質,讓我娘替他們做事。阿雪、阿雪也是他們派來監視我的……我娘死了,他們就要殺我……”
苦菜花趴在桌上大哭起來:“我把阿雪害死了。她救了我,徐長老不會放過她的哇!”
穆月庭紅了眼圈。
古之傷心之人,恐見他人落淚。
梅隴雪也許真的死了,但還可能還活著。而如果讓穆滄平找到了金雁塵,就真的一點轉圜的余地都沒有了。父親要做一件事,從來沒有做不成的。
她夢了他許多年,思了他許多年,多少個日夜里將他懷想,最終還是無力救他。
穆子建瞥了穆月庭一眼。
玉容之上,一點瑩淚悄然滑過,而她不自知。
穆子建心中有不忍。他這個妹妹,性子并非多么剛烈,可是在他抓她回來時,她為了反抗甚至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
她是真的愛金雁塵。沒有鋁仁不愛金雁塵。
可是她怎么不明白呢,金雁塵早就不是從的那個長安少年了。他是一頭不擇手段的狼,沒有情義,只有仇恨。她若此時將自己送到金雁塵面前,不啻于給他送去一個籌碼,一件打擊穆滄平的利器。
穆滄平離去時有嚴令,他必須在今日天明起程,帶穆月庭全速返回洛陽。被穆嵐一攪,誤了行程,穆嵐固然會遭到嚴懲,他也逃不了連帶之責
穆子建不無寂寥地想,若他們真的落在金雁塵手上,戰場之上,父親會為了他和妹妹放敵人一馬嗎……他不確定,沒有把握。
1第二卷,221章,只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