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兒從小就出拔,作得一手好文章。祖父曾說她的詩文‘立意高遠,風骨內蘊,遠勝京華子弟靡靡之音三千。’”
方顯黯然說道,“卻也正是這點害了她。她在賞花宴上賦詩,被別有用心的人拿去給好詩文的北國前太子拓跋奎看,就這樣被定下姻緣,注定一生無自由。阿翊憐她,在拓跋奎被刺身亡后,力排眾議接她回京。彼時方容鼎盛,若常家堡有意,這樁姻緣能促成……”
后面的話他沒有說了。
常家堡不愿蹚這趟渾水,方容也有方容的驕傲。
“所以你這么討厭我,不僅僅因為懷疑我救走了刺殺容相的刺客,還因為當時千佛維護了我罷?”穆典可問道。
她就說呢,常千佛愛和誰好是他自己的事情,值當方顯如此憤怒,指著鼻子罵他墮落,不知廉恥?
方顯“哼”了一聲,“這能怪我嗎?你一會假扮蘭花俏,一會又謊話連篇的,哪里看著像正經女人。”
他自然以為常千佛眼瞎。
哪想常千佛非但不瞎,還心明眼亮得很。反而是他著相了。
穆典可扭頭看桃花,不計較他說話難聽。
方顯又道:“你也休想蒙我,刺客本就是你救走的。那人叫唐寧,是唐門新上任的掌門人,前掌門唐意濃的侄女。去年冬天你出嫁,她不辭路遠、特意趕來洛陽為你送嫁,就是那時結下的交情吧?”
方顯既知唐寧的存在,當已知道唐寧與陳樹的糾葛。
也就知道了陳寧曾經是一名死刑犯的事實。
看來容翊已經在慢慢把有些事情告訴方顯了,沒打算讓他繼續活在家族的蔭庇和刻意的保護下,不知暗黑與疾苦,永憑一份天真率性行事。
事實上,從味藏酒莊爆炸的那一刻,方顯就做不成從前的方顯了。
穆典可回頭看,只見身著戎裝的男子持劍挺直而立,下頜隱約泛青,容顏輪廓依然秀美,卻予人的第一印象不再是秀或者美,而是有了更加厚重的底色。
——是成熟男人特有的堅剛與沉毅。
“呀,長大了呀。”她笑說道。
方顯從沉著到暴怒也就只經歷了一句話的時間。他手抓著佩劍,臉色鐵青鐵青的,真想把這個女人扔進水潭里喂魚。
阿翊的確這樣同他說——“阿顯長大了,肩膀厚實了,是個能獨立擔當的男子漢了。有些擔子,我和你長兄,就該慢慢學著放一放了……”
嚴格說來,阿翊長他一輩。
且阿翊一直是兩姓大家長,庇護和引導著方容族人,是類似慈父與嚴師一樣的存在,任說誰一聲“長大了”都不過分。
可她穆典可算什么人?敢這么沒大沒小,不分輕重地跟他講話!
他領兵的時候,她還是個路都走不好的黃毛丫頭!
穆典可縮了下脖子,說出來的話卻一點都不像是被嚇到了,“既然容相把事情原委都告訴了你,之前你為了刺客的事糾纏我不放,是不是應該向我道歉?我可是因此掉過一次機關洞,差點把命都丟了。”
方顯這幾年擔當事情多了,性子也歷練得日趨沉穩,其實不易怒的。也不知道為何,一聽穆典可的聲音,就心浮氣躁地按不住火。
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語調放平,“你掉進機關洞,常千佛下去找你,不正好成全了你一段姻緣嗎?說起來我還算你的媒人。”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想不到連最是一板一眼的方顯如今也學會了詭辯。
穆典可嘻嘻笑道,“那我成婚,你這個大媒人怎么不舍得隨一份禮?”
“常家堡的禮,可不敢輕易隨。”方顯冷笑道,“怕被退回去。”
穆典可臉露尷尬。
沒想到容翊這種事都和方顯說。
“太貴重了!”她張嘴就來,“既無尺功,又無寸恩,敢受相爺如此珍貴大禮?大將軍若是愿意賞百十個錢,幾擔米面,民女必定欣然接受,感激不勝。”
方顯鼻孔朝天,“哼”了一聲。
他會知道這件事,倒也不是容翊跟他說的。是常家堡派人來還琴時,他正好在書房與容翊說事。
容翊當著他臉色就很有些不好,最后還是一笑置之了,說了句,“還是年輕人好,有脾氣不用藏著掖著。”
仿佛遇著穆典可的事,容翊就總愛感慨年輕好。
是不是年輕了,有些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選擇也不同?
方顯心想:大約,在阿翊心中,有著與青蕪姐姐相似面孔的穆典可,終究是有些不一樣的罷。
“寧鶴年被釋放了。”他說道,“上月剛從流放地回到京城。”
穆典可點點頭。
這無疑是容翊的手筆。但肯定不是因為她為寧鶴年求過情的緣故。
她與容翊的交情,只夠容翊在當年高抬貴手,放寧鶴年一條生路。
至于身在高位,日理萬機的容相爺為什么會突然想起寧鶴年這樣一個小人物?大概是因為他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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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了吧。
人至中年,逐歲年長,多數人就會變得越來越愛追憶往事:懷戀曾經辜負的人,遺憾那些再也得不到彌補的虧欠。
寧鶴年常在眼前晃,至少能提醒他,那個女子,曾經是鮮活而真實地存在過的。
“你就沒有什么要說的?”方顯問道。
穆典可莫名其妙,“我要說什么?”
她看傻子樣地看了方顯一眼,“寧鶴年替我擋一戟,我救他一命,就算兩清。之后他和容相爺再發生些什么,都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是和柳青蕪有關的舊事,舊情的牽扯。你不要無端臆測,生拉硬拽上我好嗎?”
方顯將信將疑,嘴上還是要圖個痛快的,“就知道你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過了河,就拆橋。”
“不然呢,你指望我一份人情還好幾次嗎?”穆典可好氣又好笑,“就沒見過施恩圖報心像你這么重的人!”
又吵翻了。
方顯氣鼓鼓地按劍瞪著沙汀上的白色水鳥。
他知道自己這氣來得莫名。他就是替阿翊不平。阿翊對這囂張的小女子可真算得上一容再容了,也換不來她半點感激之心。
穆典可撿起一個石粒子,拋進水灘里,砸起水花“叮咚”一朵,想了想又說,“容相肯讓送親的隊伍從洛陽城外經過,說實話我挺意外的。我認識的容翊,不會為了別人心中那點毫無實質意義的念想,做出這么不智的事情。所以我還挺佩服他的。人有時候就應該犯點錯,讓自己從高高的神壇上走下來,或許會失去一些東西,但更快樂,也更有人情味。”
方顯覺得,穆典可似乎比他還要了解容翊。
當初,穆典可跑去京城找到他,說自己要救寧鶴年,他覺得這個女人簡直在說瘋話。結果容翊看完穆典可的信,就真的改變主意放過了寧鶴年。
又譬如今日,穆典可的這番話,仿佛才是對容翊應下容謙兒請求時那一抹復雜難懂的表情最好的解讀。
“我以為你不會讓常千佛來。”方顯說道,“但是阿翊說,你不會。他還說了你會來。”
“是嗎?”穆典可笑道,“看來我有幸,和高不可攀的容相爺做了一回忘年交。”
方顯翻了個白眼。
什么叫作忘年交?
是您豆蔻枝頭,十三年華?還是我們家相爺七老八十,垂垂老暮了?
不會說話少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