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爛的夕陽叫劉仁瞻兩眼發花,他手搭涼棚望著城外正在退去的周軍投石車,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嘴中輕聲的嘀咕道:“又過了一天!”
他沿著城墻巡視半圈只覺得兩腿發軟,實在撐不住干脆就沿著登城馬道下了城墻,城墻下面有一道廢墟,大約有百十步寬,在這段距離中沒有任何完好的房屋只有滿地的石彈。
眾多的士卒有氣無力的清理著道路的石彈,嘴里不聽的罵周軍為什么把石彈雕琢方形,害他們費力去搬,一個年輕的士卒剛剛的把石頭搬離地面,突然身子一軟腦袋重重的磕在石彈上,鮮血橫流。
劉仁瞻見狀一個箭步沖到跟前,將士卒扶著平放在地上,年輕士卒兩眼迷離,嘴里用微弱的聲音呢喃道:“餓,餓,我餓……”
劉仁瞻卻什么也沒說,把他交給旁的士卒,大步往節度使府的方向走。他走得很快感覺在兩側的房屋內有一雙雙眼睛在盯著他,讓他如芒在背不想多停留半步。
吱嘎!前面一個店鋪的房門被風吹開,劉仁瞻不由得心頭一顫,他很怕那個做蒸餅的漢子帶著一家老小向他討食吃。
可是沒有人從店鋪里面出來,從門前經過的時候,他由得往屋內看了一眼,只見鋪子內房梁上,懸掛著一排尸體有大有小。
劉仁瞻只覺得心頭猛地一抽疼極了,卻一臉漠然的對身邊的親兵吩咐道:“找個地方把他們都埋了吧。”而后繼續的沿著空曠的大姐往節度使府而去。
大堂的案幾上空蕩蕩的,此刻除了糧食沒有任何需要他處理的軍政。壽州被圍困一年多了,偶爾有唐軍的斥候沖到城墻別上,向城內射一支綁著書信的箭矢。
上一次收到信已經是去年的秋天,朝廷正準備修一條長城往城內送糧,他以為是朝廷安撫他的謊言,畢竟這主意蠢到家了。
誰知冬天的時候,城外的周軍卻告訴他長城已經被破壞了糧食也被收繳了,叫劉仁瞻又感動又好笑,朝廷沒有放棄壽州,壽州自然沒有投降的道理。
他把壽州的糧食都盡數收繳起來,按照人頭發放盡可能的節省糧食,可是撐到今日也快見底,即便他身為身為壽州城中權力最高的人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百姓連城中的樹葉都快采光了,看不見一點綠色,仿佛壽州嚴冬還沒有過去。
他在前衙枯坐了一會兒就到了后衙,可是仆役丫鬟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他生性警覺立刻把家中管事找過來詢問。
管事卻一臉驚恐欲言又止的模樣,“是三郎他……他……令公看了自然明白,小人不敢說。”
劉仁瞻一頭霧水直奔兒子的院落,尚未到跟前就見院子中冒著青煙還有陣陣肉香飄來,劉仁瞻打了個機靈快步竄到院子里面。
只見院中生著一堆火,火焰上有一串肉被烤的滋滋作響,劉崇諫滿身鮮血坐在火堆前手里拿著一塊烤肉吃的正香,聽見動靜抬起頭來,笑道:“父親來的正好,兒這里有烤肉可以果腹!”
“你那兒來的肉!”劉仁瞻上前幾步聲嘶力竭的喝問,余光驟然瞥見花壇之中橫放的尸體和染血的泥土,他憤怒不已將腰間的黑云長劍猛地抽了出來,“你這畜牲老夫要殺了你!”
劉崇諫連忙的閃身躲開,劉仁瞻追在他后面猛揮幾下都沒有傷到他,他躥到一旁嘿嘿笑道:“父親,你已經快一個月沒吃飽飯,腳下哪有力氣,把這塊肉吃了再來殺我也不遲,吃吧,吃吧,這肉好吃的很!”
看著腳下半生不熟的肉,劉仁瞻不禁干嘔一聲,“老夫就是活活餓死,也不會做這等禽獸之事!”他把手里的長劍丟到劉崇諫的面前,“你若還有一分人性,這就自裁!”
劉崇諫仰天大笑,“哈哈……父親說我禽獸,卻不知道你比我還狠,我為口吃的不過只殺了三五個人,而父親卻為了虛名害了壽州無數的百姓。”
“虛名?老夫豈是沽名釣譽之輩,老夫是陛下盡忠為大唐效力!”
“父親別騙自己了,大唐和大周有什么區別,兒覺得郭榮還要比李璟英明些,李璟可沒有膽子單騎沖陣更沒有膽子親冒矢石到城下鼓舞士氣。”
劉崇諫跪倒地上泣道:“父親咱們投降吧,不論是將士還是百姓都快撐不住了!”
“不!老夫絕不投降!”劉仁瞻上前一覺踹在劉崇諫胸前,把劉崇諫踹了四腳朝天,“老夫要殺了你!”他彎腰去撿地上的長劍不等他起身殺來,劉崇諫一個咕嚕爬了起來,向門外飛奔而去。
“你給老夫回來!”劉仁瞻大吼著追了兩步,忽然覺得眼前一黑,一個踉蹌趴在了地上。
仆役連忙的上來上前給他灌水順氣又是掐人中,卻沒哪個聰明人給他灌一碗米湯,劉仁瞻醒來時天色已經黑了。
張口就問道:“那畜牲跑哪里去了!”
親兵立刻回答道:“不知,已經叫人在找了!”
“叫守城士卒看好城墻,但凡有翻墻逃遁者一律格殺!”
親兵立刻去執行劉仁瞻的命令,劉仁瞻則是淚流滿面的在床上枯坐,直到天色將明時,方才有人來報說在城墻上抓到了試圖逃跑的劉崇諫。
劉仁瞻道:“人還活著?”
親兵回道:“還活著!士卒見是他,沒敢傷他!”
“也好,就由老夫親自處置吧!”
劉仁瞻洗漱干凈穿戴整齊,等到天明時分叫人召集將校官吏以及百姓到了節度使府門前觀刑,聽說劉仁瞻要斬自己的親兒子,所有人不敢置信,可是節度使府前五花大綁分明就是劉崇諫,眾人議論紛紛,聽聞劉崇諫是因為做逃兵才被斬首不禁為他惋惜。
直到辰時劉仁瞻才昂首闊步的從府中出來,他看也不看劉崇諫向眾人大聲道:“家門不幸,劉某竟生了個不肖逆子,無君無父,背家棄國,要叛變投敵。某今日將他腰斬棄市,給那些心懷二心的做個法子!”
劉崇諫扭過頭來驚恐求道:“父親我只是饑餓難忍,想出城吃口飽飯,絕無叛國投敵之心,你怎忍心對我施以腰斬!”
劉崇諫平時人緣還在不錯,一眾將校官吏紛紛為他求情,劉仁瞻不為所動一聲令下就把兒子攔腰砍成兩截。
腰斬最殘忍之處,就是行刑過后一時片刻不會死,看著仍在地上掙扎的半截尸體,圍觀的眾人不知道是心生恐懼還是有感于劉仁瞻的鐵面無私,不少人大哭起來。
劉仁瞻則是默不作聲的轉過去,抬腳進入節度使府那一刻身形似乎佝僂了幾分,尚未走回大堂就一頭栽倒在地……
壽州城岌岌可危,周軍離徹底控制淮南只差捅破一層窗戶紙,柴榮卻遲遲不動手,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南路大軍好消息。
可惜南路大軍并沒什么驚喜,小小無錫縣就讓南路軍止步不前,還在議事的時候爆發了沖突,隨時從內訌轉變為火并,而且已經拔刀了。
跟著徐羨一同議事的吳良抽出橫刀直指不斷挑釁的邵可遷,“打就打,我們要是把城打下來你當如何!”
徐羨扭過頭喝道:“你瘋了,還不把刀收起來!”
徐羨把他刀搶過來,向吳程道:“屬下無禮,還請大帥恕罪。”
“無妨,老夫就是喜歡中原士卒的勇悍!”
邵可遷立刻揶揄道:“大帥看錯人了,這些北兵的勇悍不過掛在嘴上,若真是指望他們去攻城,說不準都要嚇尿了。”
徐羨皮厚心黑可以把對方的譏諷當成耳旁風,可是紅巾都的兵大爺哪里受得了這樣的激將法,大魁已經擼起了胳膊,“總管咱們就把這小城拿下來叫他們知道厲害!”
九寶道:“總管咱們紅巾都名聲在外,可不能叫人家瞧扁了!”
幾個兵頭都是一副囂張模樣,就連吳程也是有了興趣,“徐總管麾下士卒似乎很有信心,何不叫他們試上一試。”
此時徐羨若說不行的話,吳越的將校就不是揶揄諷刺了,說不準會直接撂挑子走人,別以為南邊的兵大爺就沒脾氣,當初龐勛就是因為朝廷不放假,憑著八百人就把東南弄了翻天覆地。
“那也只好叫他們試一試了,若是不成還請大帥寬恕。”
“勝敗乃兵家常事,本帥又豈會見怪!”
吳良出列道:“在那之前有一事要說個清楚,還請大帥做個見證。”
“何事?”
吳良指著邵可遷道:“此人一直和我家總管過不去,對我等也是橫眉豎眼,還時不時的叫人來我們營地挑釁,我們要他賭一把。”
“好啊!”邵可遷笑道:“怎么個賭法?”
“我們若是成了,你拿什么賠我?”
“嘿嘿……好說,諸位要錢要酒還是要逛窯子,邵某傾家蕩產也要叫你們滿意。”
“咱們不缺錢也不缺酒,我們若是贏了就要你的腦袋!”
邵可遷聞言一怔,反問道:“你們要是輸了呢?”
“我們若是輸了自是死了,你還叫我拿什么賠!”
“好!老子跟你們賭了!”
回到自家營地,徐羨就把幾人叫到身邊,“你們幾個腦袋都被驢給踢了嗎?忘了那回攻打兗州時羅復邦擅作主張害了好些兄弟。”
“咱們沒有忘!可人家都已經指著鼻子罵到眼前,咱們總不能裝傻子。”
“他們說咱們沒關系,可是叫總管難堪就不行了!”
忠誠和榮譽是徐羨一直期待他手下的士卒所能用擁有的特質,可是當這兩樣東西真的出現了,叫徐羨覺得心里又有幾分沉重。
他請吳程退兵,一直退到蘇州境內,叫對方放松警惕,一直過了四五日才實施計劃。
黑暗之中三千多人緩緩前行,除了徐羨的千余屬下還有兩千吳越精銳,吳程很想看看徐羨是如何攻城的,不顧主帥身份竟然親自帶隊。
猱子帶人在前面清理唐軍的卡點,等他們趕到無錫城外時,已經到了子時正是守軍警覺性最差的時候。
三千多人在黑暗中潛伏下來,吳良找上徐羨道:“屬下帶五百人進城奪門,還請總管帶著剩下的兄弟在城外接應。”
徐羨不禁問道:“你要帶人去?可能行?”
“難道還有更好的人選,總管如今已是一軍之長,總不能事事叫你親身犯險,不然要我們這些兵頭做什么用。”
“這么些年你就這句話最有擔當了!去吧,要是死了老子替你照看家小,幫你婆娘再尋個好人家!”
“屬下的婆娘模樣俊俏何須便宜外人,我若戰死了總管只管收了就是,屬下這就帶人進城了!”吳良一拱手轉身而去。
吳程嘖嘖的贊道:“真是率性男兒!”
“這樣的率性男兒,末將麾下還有許多,大帥若要一一贊過來,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見吳良帶人五百人悄悄摸向城墻,吳程道:“他們都有飛檐走壁的本事嗎?”
“那倒沒有,不過赤手空拳的爬個城墻還是不在話下的,不算多大的本事。”
“難怪敢大包大攬,紅巾都果然不是浪得虛名,淮南的幾場勝仗也并非僥幸!以后定是不下于銀槍效節都,黑云長劍都的隊伍,聽說紅巾都是總管親自調教,總管真是治軍有方啊!”
一旁的大魁突然道:“俺們總管治軍一般,主要是舍得給兄弟們花錢,自然舍得用命!”
“哈哈……”吳程干笑兩聲又道:“老夫想問若是真的打下了無錫,不會真的要了邵可遷的腦袋吧,他好歹也是吳越的大將。”
“這個末將可不敢打包票,這要看邵指揮識趣與否了!”
兩人說著話,過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聽城墻上殺聲震天,就著城墻上微弱的火光,隱約可見兩股士卒廝殺起來,而且呈現一邊倒的局勢。
很快就聽見轟的一聲響,只見半懸的吊橋掉了下來搭在護城河上,只是城門還沒有打開。
徐羨大喜道:“這么快,大帥屬下要去準備去了,一旦城門打開末將沖在前面,煩請大帥緊隨其后!”
吳程望著徐羨的背影道:“當真是勇將悍卒,可惜不是我吳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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