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潤國時常來纏我。從小到大她常來找我玩耍,卻是以她自己的傾訴居多。并不過多地打擾我,而最近她是會纏我。
“空如,你瞧我穿這套廣袖留仙裙好不好看?”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她攬過我的脖子,我后退了三步,“空如,我今天的胭脂是花了三天時間親手制的,你抬頭看我一眼嘛。”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空如,我帶你去極樂世界吧。”
我抬頭,她唇色如煙,趕緊復又低頭:“極樂世界?那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
“所以快快跟我走吧。”潤國拉著我,步履急促地跑出了山門。
身后方丈在輕輕嘆氣。
應天府,商丘運河。
這是城中最繁華熱鬧的所在。
隋唐時期這里引入黃河水,每年有大量泥沙淤積河床,所以朝廷每年進行清淤處理,礙不住仍然游人如織,徹夜燈火,同樣也成為文人墨客才子佳人的玩樂場所。
原來這一年過得輕巧,又近八月十五月圓中秋。
運河邊的各種攤位讓我眼花繚亂,不單有各色脯子果干,在青布大傘下還有各種“冰雪冷元子”、“冰酪”和“飲子”。
潤國容色明艷,衣著華麗,身邊的我一身灰布僧衣,如此搭配,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潤國很是開心,花銀錢買了兩份冰酪:“空如,沒見過吧?這個你是可以吃的,就是在碎冰和刨冰中加入砂糖和乳酪,入口即消,好吃得很。”
前面還有一些雜耍蹴鞠,小小的少年把蹴鞠變幻于兩腳之間,五顏六色的充氣皮球隨著空氣上下翻飛,當真是花花世界迷人眼。
太多太多的感受和色彩,一下子讓我接受不來——來世間十八載,一夜之間看盡。
忽然聽見有禽類的聒噪。
原來是有人在斗鳥一種頭很大沒有尾巴,脖子很長的鳥兩只一身鮮艷毛色的鳥宿世仇人似的,身上的毛都豎起來了尖尖的嘴巴互相狠啄,恨不得彼此置對方于死地。
周圍的人們都在下注然后為自己的一方吶喊助威非常緊張。
眼見一只鳥被另一只啄的傷痕累累,只有出氣無進氣了。
我吃驚極了,雙目含淚,呆立不動。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潤國的衣袖潤國看我的眼神里充滿了惻隱。
她挑了挑入鬢的長眉聳了聳肩,遞給了我一錠銀子,不愧是官銀,分量很足。我趕緊拿了來排開人給莊家。
莊家喜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連連稱謝點頭哈腰地把兩只鳥都給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買了東西來放生,看著解脫了鐵鏈的兩只鳥迫不及待地逃向野外我念著大悲咒,對潤國充滿了兒時的感動和感激。
潤國帶我來了一個叫做“倚紅樓”的地方我懷疑這地方就是妖精洞,放眼望去沒有一個正常人。
到處都是搔首弄姿涂著厚厚脂粉嗲聲嗲氣說話的女人們,還有放浪形骸,大聲調情的男人們,背景皆是層層疊疊的帷帳和模模糊糊的燭火。
潤國命老鴇單獨開了一個房間,她為此付出了一錠金子。點了香籠,熏得滿室春色。記憶中的梵音,變得久遠妖嬈,我心里突突直跳,只覺任何正人君子到了這個地步,都會漸漸沉墮。
我真的不是為自己找借口。
潤國倚在我身邊,在我的耳邊吹氣道:“靜定的禪心也是血肉造就,你縱然是個和尚,也要吃飯睡覺,歸根結底都是世俗男女,為何要抵抗今朝歡愉?”
我并非沒有勇氣推開她,只是我在想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是色明明是潤國,潤國就在眼前,我可以對外面的妖精們控制心念,卻無法對潤國無動于衷。
空即是色,潤國如此傾國傾城,又怎會是空?還不如先色了再空,好過我……
潤國把頭上發簪反手拔下,一頭如水般的烏發已然垂下,她開始站起來光著腳在地上跳舞,轉得我眼暈,魂也迷。長發飄散之處,都是人間地獄的分別。
我心動了,看住她,想把她刻在我的腦海里,讓我的印象深了再深。
這蕓蕓眾生,誰不為七情六欲所折騰……
潤國轉著轉著忽然撲到我懷里,帶著猛烈的心跳。那一瞬間,就像虎狼在撕扯獵物,像野狗在搶食腐肉,也像書中所寫,逆風中舉著火把,反噬自身。
我跟她的手指在對方的發間身體狠狠游走,如同越纏越緊的繩索,我怕一放開,她就是水中月和鏡中花,成為我記憶中的幻象,我怕她會剎那消失。
不知道是她身上的溫度,還是這屋子里的香薰過于濃厚,我能聽見血液汩汩流動升溫。
就在此時,忽聽得外面一陣腳步急踏,絲竹聲音隱匿不見,滿耳皆是兵荒馬亂。
女人的哭號和男人的驚恐,還有刀刺進血肉的聲響,桌椅倒地碎掉的嘈雜……
“快逃啊……韃子入城了!”
我跟潤國面面相覷。
不必出門看,光聽著就知道事態嚴重,一時間澆滅了yu火和歡情——這是被生生熄滅的,還真是說時遲那時快。
潤國的眼神如同驚慌失措的一只小兔:“空如,我得回皇宮,我得去看我父皇。”
我擁住她,點點頭道:“我們從窗子走,現在從門出去,定是危險萬分。”
街道上已經是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明滅的火苗,還有一堆一堆穿著盔甲騎著馬的異族人,有的在搶東西,有的在搶人,搶女人。
“空如,你跟緊我,我們從這條街后面的山路繞回去。”潤國拉著我邊跑邊叮囑。
“我速度比你快,你不必擔心我,只是潤國,這個時候回皇宮,怕是不合時宜,萬一……萬一……”
潤國打斷了我的話語:“沒有萬一,我必須回去,我是堂堂公主,身沐皇恩,國破家亡,我不能一人茍且偷生。”
“那我送你回去。”我心下忽然涌出一種奇異的感覺,酸澀苦楚,甩頭不再去想,只專心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