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潤國從蜿蜒的山路繞回皇宮,等我們到達的時候,天日已經改換。
皇宮周圍已經圍滿了韃子的官兵。威赫赫重鎧明戈,氣洶洶風云變色。夜色指云彰霧,松濤颯颯如風。
潤國大抵是小時候玩野了的,知道有條密道可以直通皇宮內部,在皇宮外有一處涼亭,涼亭的石磚下大有玄機,掀開之后可以暗度陳倉。
我跟潤國在甬道里穿梭的時候撞見了一個大宮女,她衣衫不整,面帶淚痕,向潤國福了一福帶著哭腔道:“奴拜見潤國公主,公主,皇上已經逃走了,皇上找了您一天也不見蹤影,您也快些逃走吧,若是走得快些興許過個一天就能追上啦。”
說完這大宮女生怕潤國捉住她再問東問西,頭也不回地朝著涼亭方向俯身走去。
潤國閉上雙目,喃喃自語道:“父皇居然……逃走了……在我心里,父皇僅僅是有些懦弱,也是形勢所逼,到如今卻是連顏面都顧不得了……”
我心下萬般不忍,拉住潤國滑膩膩的小手——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拉她的手,我試圖傳遞給她溫暖,在這亂世,天潢貴胄如潤國,也如驚弓之鳥一般無所遮蔽,蒼生真是可憐可嘆。
潤國淚眼朦朧地望向我道:“空如,你不必送我了,你順著剛才那條路出去吧,我得替父皇,向這個國,和這一國的百姓有所交代。謝謝你這許多年來的陪伴,如果有來生,我還愿意伴你左右。”
本來想回皇宮看她父皇的潤國此刻已經失了方向,大殿之上,宮闈之間,能跑的大概都跑了,不能跑的,生死渺茫。
我能明白潤國,在她心里這是她的魂魄皈依的地方她說她要跟我私奔,那是小兒女的情真意切若是我真的陪她去了此刻她也定是會央我回來。
潤國驕縱,但是不刁蠻;貪玩是貪玩的但是對家國天下這種事,卻比我還能看得通透。
我的身體似乎因為潤國的這幾句話打開了某種不知名的宿命的鑰匙恍惚間好像看見衣裾披搭飄揚在懸崖邊,如飛天,面色淡然如素,放任而深情全拋一片心。
那懸崖邊的女人肝膽俱裂,傷心慟肺……但是我為什么卻能夠感同身受……那噬人心肺的感覺回來了。蜿蜿蜒蜒一條小蛇,慢慢爬過來,爬上我的腳,爬上我的腿。
我被這感覺糾纏得難過搖搖頭對潤國說:“不,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而且,我也要回去看看護國寺看看方丈。”
潤國點點頭,拽了我的僧袖道:“走罷我明白你的心。”
我跟潤國一路躲著韃子的散兵游勇一路向護國寺曲折逼近。
離得好遠便能看見護國寺著火了。最初是火苗輕輕裊裊地躥升,不知燃著些什么東西,發出藍綠色的焰光。
煙霧中不斷出一條條艷紅透頂的舌頭往上舔舐,漸漸越扯越長,像一條條紅色帷帳凌空飛揚,瀟灑書空。
我睜大雙眼,不管不顧地朝著護國寺狂奔而去,釋迦、彌勒、地藏、觀音、四大金剛、十六尊者、五百羅漢……那些從小就伴我睜眼閉眼之間的佛像在我眼前重疊閃爍……
這定是方丈自己縱火,他不愿屈于韃子淫威之下,很小的時候方丈就給我們講過,殺人刀也是活人劍,若戰爭不可避免,會無怨無嗔地自我了斷。
“世代均有不可避免的苦難,歷史上用得最多的一個,是‘殺’字,為免親眼見辱國之事,也為那些蠻族人能少造殺孽,到時候老衲會選擇自我了斷。”方丈的老邁的聲音言猶在耳,如今已經化為灰燼了吧。
我修了十幾年,仍然逃避不開對死亡的執著和悲切,真是白白入了輪回了。
就在我向護國寺奔跑的過程中,忽然后面一聲慘叫——是潤國的聲音,我回頭,她已經被那些武裝警戒的不速之客團團圍住,潤國一頭烏黑的長發被風吹起,凌亂而美麗。
我趕緊掉轉頭向潤國跑去,順著馬肚子擠進了那個被鐵騎包圍的圈子,我把潤國護在懷里,緊緊地。
潤國不知道剛才哪一瞬間搶下了一個韃子的鐵刺,她在我懷里毅然決然道:“空如,我定是要跟他們拼掉性命的,你不必護我,我知我是螳螂擋車,但求將來史筆如刀,以我之力換對我父皇仁慈一點。”
我輕輕放開潤國,站在她身前,伸開雙臂把她護在身后大聲道:“潤國,小時候怕你擔殺業,每天念經的時候都會回向給你,長大了才知道,每天為你念經并不只是怕你造業,而是我十分歡喜你。
我這一世也是證不得果位啦,就讓我,再護你一程吧,若是他們想殺你,我至少也死在你前面。”若說此刻我心里有悔,竟不是那次破了葷腥偷偷吃雞腿,而是時間重新回轉,潤國若說跟我私奔,我會毫不猶豫地點頭應允。
有些疑惑,像[5200www.bqg5200.xyz]我這種沒有慧根的人,居然出生就長在寺廟里,六根不凈,真是褻瀆了我佛。
心里有擰著勁兒的疼痛感,纏著宿命的糾結,像身上負重,復又加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沖著哈哈大笑圍著我跟潤國轉圈的韃子們吼道:“來吧!想動她,先從我身上踏過去吧!”
我的話音還未落,一支三棱箭直接刺穿了我的心臟,四面八方的箭矢隨即向我飛來。我從沒體會過如此撕裂般劇烈的疼痛。
我把死亡想得如此簡單,以為就是瞬間結果掉痛苦的事情,卻硬生生要痛過皮膚的每一寸紋理,那平時看上去的短暫的時光,在瘋狂的疼痛下變得度日如年。
“空如!!!”潤國嚎啕大哭,開始瘋狂用劍揮舞,一時之間居然也沒人能進她的身。
我睜大雙眼,看見周圍騎在馬上的韃子對著潤國開始挽弓,萬箭穿心的疼痛下凄苦萬分,原來,我拼了命,也無法保護她。
我的血液從身體里向外流淌,從尖銳的疼痛變成麻木,然后逐漸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