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輪明月,照的大地發白,然而皎潔月光落在淵蓋蘇文臉上,卻讓人感覺有些猙獰的可怕。
“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投效顧天涯……”
他緩緩抬起手,重重握成拳頭,道:“我只是借助他的力量而已,將整個高句麗攥在手中。”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投效我!”
同樣月色之下,顧天涯悠然吐氣。
世上之事真是巧合。
當淵蓋蘇文在安東都護府攥緊拳頭時,顧天涯竟然在月色也攥緊了拳頭,甚至,兩人連說的話都差不多。
“我只是借助他這種人,將高句麗更好的掌控在手中。”
距離他不遠之處,安妍冰靜靜坐在一塊大石上,聞言像是若有所思,輕聲開口道:“也就是說您一直在演戲。”
顧天涯微微一笑,道:“安姑娘你應該換一個說法,我和淵蓋蘇文相互都在演戲。”
“為什么要這么做?”安妍冰眼中閃爍迷惑。
“因為高句麗這片土地太大,可以成為千百年的立業之基。”
顧天涯再次吐出一口氣,緩緩抬頭看著天上明月,道:“高句麗這片土地,南北疆域兩千里,東西方向的疆域略窄,但是也有一千多里面積。而人口數量,官方統計是430萬,但是這個數字肯定不準確,任何國家的官統數字都不準確。”
他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道:“比如大戶之家的奴婢,又或者豪門大閥的依附農,他們為了逃避稅收,很多人不會報備戶籍。”
安妍冰點了點頭,道:“這種情況不止你們漢人有,我們高句麗人同樣也如此。小女子曾經聽過一個說法,我們高句麗其實擁有600萬人口。”
顧天涯微微一笑,伸手比劃一個數字,道:“800萬,只多不少。”
安妍冰明顯有些震驚,咋舌道:“竟然這么多?”
顧天涯沒去理會她的震驚,繼續道:“高句麗的疆域之大,幾乎相當于我的幽云七州,而人口數量800萬,則是超過了幽云七州一倍還多。安姑娘你說說,這意味著什么?”
安妍冰遲疑一下,試探答道:“這意味著雄厚的根基?”
“不錯,正是雄厚的根基!”
顧天涯點了點頭,語氣漸漸變的肅重,沉聲道:“此前一段時間以來,很多人都在勸我,甚至有些親近之人不無焦灼,認為我不應該把太多的心力放在高句麗。在他們看來,我應該好好發展幽云諸州。至于高句麗,只需要用強力手段掌控就行了。”
“他們認為幽云和高句麗兩地,應該劃分為一主一從兩個階梯,幽云諸州為主,高句麗這邊為從。他們勸我努力發展幽州,因為那里才是我的起家之地。而對于高句麗這邊,則是當成一片可以抽血的地域……”
“比如幽云那邊缺錢了,他們讓我從高句麗這邊加征稅收。”
“比如幽云那邊想要資源,他們讓我從高句麗這邊進行抽調。”
“高句麗這邊負責種糧,開礦,采藥,伐木,總之所有的一切資源,盡力都要抽調到幽云那邊,而幽云身為主家地位,可以通過這種吸血的方式越來越肥。”
顧天涯這一番話,讓安妍冰如墜冰窟。
這位高句麗少女語氣顫抖,滿臉驚恐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高句麗漸漸就會死去。”
顧天涯微微一笑,道:“但是幽云那邊將會越來越富,不是么?”
安妍冰強撐著抿了抿嘴,心驚肉跳道:“抽我高句麗之血,富裕幽云諸州,雖然小女子心有悲切,但我知道這對于漢人乃是良策,所以,那些人的建議并不算錯。”
顧天涯點了點頭,忽然道:“然而我沒采納這份建議。”
安妍冰一怔。
卻見顧天涯負手仰頭,望著天上繁星如水,緩緩道:“相反,我抽調幽云的血液在彌補高句麗。”
他說著微微一停,又道:“比如這半年以來,調撥數百萬糧食,只要高句麗人愿意吃飯,我就一直讓官吏們施粥。又比如,糧食和布匹,農具和書籍,凡是民生所需之物,我盡最大努力的往這邊調撥……”
“我的親近之人都認為,我是被淵蓋蘇文給糊弄了,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其實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抉擇。”
“原因很簡單,我把這片土地看成了自己的疆域。”
“至于淵蓋蘇文的心思,我從一開始就能看穿,雖然看穿,卻不揭破,反而順勢而為,每次他發出申請我都給予答復。”
顧天涯說著笑了一笑,看向安妍冰問道:“安姑娘你猜一猜,我為什么要故意配合淵蓋蘇文?”
安妍冰十分聰慧,稍微思考便做出回答,輕聲道:“因為他的意圖全都在您掌控之中,他每次申請物資的要求正中您下懷,對不對?”
“然也。”
顧天涯一聲大笑,忽然突兀換個話題,悠悠道:“半年之前,那場大戰,淵蓋蘇文身為高句麗第一權臣,帶領著幾十個豪門勢力臨陣反水。他們有的開城獻門,有的充做內應,甚至直接出動甲兵部曲,刀槍霍霍的砍向了你們高句麗人。”
“正是由于他們的反水和投效,那一戰我們漢人才會極為迅速的勝利,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將你們整個高句麗的軍力全部消滅。”
“但是,淵蓋蘇文家族的勢力絲毫不衰。那幾十個隨他反水的豪門勢力,同樣也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甚至他們還趁機做大,家族勢力更上一層樓。”
“并且在那一戰之后,我讓淵蓋蘇文當了大都督,而那幾十個豪門家族,也各自有人出任官員。隨即我又制定遼人治遼政策,鼓勵他們大肆的選拔高句麗人才……其實我早已預料到,他們不可能去選拔人才,凡是涉及重要部門的位置,全都會被他們的親信所占據。”
“這一切,我始終聽之任之,從未拒絕過任何一次,報上來的官位全都批準。”
安妍冰目光閃亮,似乎想到了一種可能,下意識開口道:“您這是在縱容?不對,您這是在投放釣魚!那些官位就是誘餌,坐視他們家族勢力壯大也是誘餌,還有您順勢而為批準淵蓋蘇文的物資申援,付出那么多的物資同樣也是誘餌,對不對?”
顧天涯點了點頭,道:“淵蓋蘇文這種人,乃是不折不扣的梟雄,自古梟雄之輩,首先懂的隱忍,而那幾十個高句麗豪門,同樣也不缺乏隱忍之輩……這怎么能行啊?如果他們一直隱忍豈不是一直隱患?”
安妍冰輕輕吸了一口氣,道:“可是這些人不乏聰明之輩,淵蓋蘇文據說尤其的精明,難道,他們就看不出您的故意嗎?”
“當然能看出來,可是那又如何?”
顧天涯微微而笑,道:“當利益大到一定程度時,貪欲就會蓋過人的精明。淵蓋蘇文也好,那些高句麗權閥也罷,當我一次次的批準他們所請,一次次的把物資調撥過來,巨大的利益投放之下,他們的警惕心已經變成了自信心。”
“比如這一次,他們又申請調撥援助。張口就要五百萬石糧食,被我麾下的趙四怒而反駁,雖然反駁了五百萬,但卻答應了一百萬,對于他們而言,趙四的退讓就是我的退讓……”
“以前他們會警惕,行事之時頗多謹慎,然而我的一次次退讓,讓他們堅信我太過重視高句麗。”
“而事實上呢,我也確實重視高句麗。所以,彼此雙方都認為這事合情合理。”
顧天涯說到這里停了一停,不無打趣的道:“我甚至能夠猜到,淵蓋蘇文在事后會傲然得意,或許他會說一句:這是顧天涯無法反對的陽謀。”
安妍冰眸子輝閃,終于決定不再聽啞謎,直接輕聲問道:“您最終的意圖是什么?一網打盡嗎?”
哪知顧天涯并未承認,反而悠悠然吐出一口氣。
他像是在背誦一組數據,又像是在傾訴一個壓在心中很久的大秘密,緩緩道:“半年之前,第一筆援助物資送到高句麗,糧食五十萬石,布匹衣物兩百車,淵蓋蘇文率領大量官員,親力親為的將這批物資發放下去……那一批物資,全都到了高句麗百姓手里。”
安妍冰知道還有下文,所以靜靜聽著不做打岔。
果然顧天涯接著又道:“此后每個月,幽云都有物資運送過來,比如五個月前的第二批,那次同樣是五十萬石糧食,又比如四個月前的第三批,數量增長為六十萬石,然后是第四批,第五批,第六批……”
“隨著時間慢慢推移,運送過來的物資數量在增長,然而數量增長了,但是發放到高句麗百姓的手里卻少了。”
“淵蓋蘇文在第二批物資到達時,試探性的偷偷弄走了一小部分。第三批的時候,偷偷弄走的數量更多。”
“漸漸地,他們膽量越來越大,申請的物資數額變大,但是發下去的數額變小。而那些被偷偷弄走的物資,則是源源不斷的去向了某些地方。”
“他們在養叛軍!”
顧天涯說到這里時,臉上終于浮現出冷笑,一字一頓的道:“足足半年時間,我付出了海量物資,價值千萬貫的財富,買他們的性命足夠了。”
叛者,當殺。
證據,確鑿。
而安妍冰的臉色則變為震驚,她也終于明白了顧天涯的意圖,這位高句麗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半天才艱難開口道:“原來您真是要一網打盡。”
她說著停了一停,不無可憐的道:“那么多的隱忍之輩,甚至還有高句麗最權勢的淵蓋家族,他們,親自把罪證遞到了您手里。”
顧天涯徐徐呼出氣息,淡淡道:“高句麗之事已經拖了半年,我不想再和他們演下去。殺完這些隱患之后,這片土地才是真正屬于我。”
他說著看向安妍冰,語氣忽然變的誠懇,道:“安姑娘你信不信,我會帶領高句麗人過上好日子……也唯有我這種人,才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安妍冰沉默片刻,鄭重點頭道:“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