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第七批物資到達高句麗。
一百萬石糧食。
一百萬匹棉布。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民生所用,耕犁,農具,鍋碗瓢盆,最主要的是,這次竟然運來了三百車的精鹽。
淵蓋蘇文等人心中狂喜。
負責押運的官員卻冷著臉。
這位官員將物資交付之后,明顯有些壓抑不住心中怒氣,冷冷道:“為了籌集這一批物資,整個幽云百姓節衣縮食,淵蓋蘇文閣下,希望你能善用于民。”
淵蓋蘇文‘仿佛’極其感動,眾目睽睽之下大聲發誓,道:“若敢貪占一粒糧米,教我死在亂刀之中。”
發誓之后,突然垂下兩滴鱷魚淚,故作哽咽道:“顧國主如此厚愛高句麗,幽云吾淵蓋蘇文敢不已死效忠?”
那位押運官員也‘像是’被感動了,忍不住點頭道:“大都督能夠如此,不枉我們幽云那邊的付出。”
淵蓋蘇文趁機發出邀請,道:“兄臺押運物資前來,一路堪稱餐風露宿,吾意在今夜設宴,好生款待一番……”
然而押運官員搖了搖頭,正色道:“幽云百姓尚在節衣縮食,吾等沒有心思大吃大喝。設宴之事就免了罷,多留一點糧食給百姓!”
說完絲毫不給淵蓋蘇文顏面,雙手象征性的微微一拱,行禮道:“大都督,告辭了。”
轉頭大踏步離去。
龐大的押運隊伍跟隨回轉,同時離去的還有負責護衛的一萬大軍。
當夜,幾十家高句麗豪門暗聚安東都護府。
人人都很興奮,開始瓜分物資。
由于這已經是第七次瓜分物資,眾人的貪欲和膽量膨脹到極點,竟然有人提議瓜分八成,只把兩成用作賑濟。
這個提議讓眾人更加興奮,甚至連淵蓋蘇文都按捺不住貪婪。
八成!
一百萬扣下八十萬。
好大一筆財富啊。
幸好這群人里還有冷靜者,憂心忡忡的提醒道:“若是做的太離譜,很容易被人察覺。真要是瓜分了八成物資,在下擔心可能會出大事……”
可惜,其他豪門眾人齊齊冷笑。
只見一人面帶嘲諷,道:“能出什么大事?無非是官逼民反而已。那正好,咱們的叛軍勢力又能壯大一些。”
剛才那人皺了皺眉,忍不住道:“你們莫非沒有發現么,今次的押運官滿腹怨氣,我琢磨著這不是他一個人有怨氣,而是整個幽云那邊都有怨氣。甚至于,連顧天涯的心里也升出了怨氣。”
“那又如何?”
一眾高句麗豪門再次冷笑,道:“大都督已經說了,這是堂堂陽謀。既然顧天涯一心想要招撫高句麗,那么他就得順著我們的條件辦。如果他不給糧食,立馬就有大批高句麗百姓餓死。如果他不給物資,高句麗恢復民生?”
那人再次皺眉,憂慮道:“可是你我都知道,這些物資根本沒發給高句麗百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總是擔心有一天會暴露。”
這時淵蓋蘇文終于開口,淡淡道:“拿他的物資,養我們的叛軍。也許顧天涯能猜到一些,但他暫時還沒有證據。”
“可是他終究有一天會拿到證據的。”剛才那人下意識開口。
淵蓋蘇文哈哈大笑,仰頭悠悠然吐出一口氣,道:“當他拿到證據的時候,一切已經由不得他了。”
那人微微一怔,語帶迷惑的道:“大都督此言何意?”
淵蓋蘇文依舊仰頭看天,再次悠悠然的道:“高句麗人口,足有八百萬之數。其中青壯男丁,約是一百二十萬。這是半年前統計的數字,百萬青壯被顧天涯視作子民。也正是因為被他視作子民,所以幽云那邊才會強撐著壓力不斷援助物資。”
“然而這些物資運來之后,卻被我們偷偷養起了叛軍。”
“那一百二十萬青壯,表面上看起來都是順民,可是暗地里呢?天天都在操練。”
在場眾人嘿嘿冷笑起來,紛紛道:“顧天涯永遠都不敢相信,咱們的手腕有多么陰險。他所寄望的一百二十萬青壯,這半年來已經沒有人愿意當順民啦。哈哈哈,可憐這人竟然還幻想著招撫子民,卻不知道這些子民將會把他的幽云拖累到死。”
剛才那人眼睛發亮,忍不住也跟著興奮起來,道:“你們的意思是說,那一百二十萬青壯已經全都成了叛軍?”
淵蓋蘇文語氣傲然,淡淡道:“種田多累啊!當順民多苦啊!哪怕累死累活一季,地里收的莊稼才有幾多?”
旁邊一人得意低笑,道:“而成為叛軍就不一樣了,頓頓都可以吃飽喝足,每天拿著武器練一練,人人練得體魄壯碩。再也不用種田,再也不用吃苦……糧食沒了就問顧天涯要,物資缺了就向幽云取。如此簡單的選擇,傻子也知道該怎么做。”
“而幽云那邊卻慘了,漢人百姓節衣縮食在硬撐。他們每支援一批物資,就會削弱一次實力。這才僅僅半年時間,我聽說那邊已經有官員在喝稀粥了。”
“哈哈哈哈,可笑的是顧天涯竟然還在硬著頭皮撐。”
所有人大笑出聲,不無得意的道:“他越是硬撐,越是削弱實力,咱們這邊卻在暗中不斷發展,每一批物資都讓軍力更強大。”
淵蓋蘇文又看了剛才那人一眼,道:“現在你能明白了吧,為何我會說顧天涯就算得到證據也晚了。高句麗一百二十萬青壯,已經全都變成了暗中叛軍,并且借助顧天涯的物資不斷壯大,半年時間已經練的兵強馬壯……當初高句麗未曾滅國之時,最強盛時的兵馬也才三十萬。但是現在,吾等手握一百二十萬大軍。”
那人終于打消憂慮。
他滿臉興奮道:“最主要的是,幽云那邊的實力一直在削弱。自古打仗打的就是錢和糧,而幽云那邊一直在付出錢和糧。哈哈哈哈,這些錢糧一部分被我們養了叛軍,另一部分則是存起來當成軍備。就算顧天涯知道一切,可他又能拿我們如何?發兵來打嗎?我們有兵有糧。”
在場豪門齊齊大笑,對他道:“現在你終于放心了吧。”
然而也就在這些人得意之時,猛聽夜色中響起急促腳步聲,緊跟著,便看到一人面色蒼白的狂奔而來。
這人奔跑之時汗流浹背,眼睛之中全是驚恐,他尚未到達眾人跟前,已經遠遠的大叫起來,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噗通一聲!
竟是由于體力衰竭,直接跌倒在眾人不遠處。
在場的高句麗眾人心里一驚,淵蓋蘇文瞬間縱躍過去,他親自扶起倒地那人,沉聲問道:“說,什么事?”
卻見那人臉色越發蒼白,眼睛之中的驚恐已經到了極點,突然渾身打個哆嗦,竟然像是被嚇瘋了一般,道:“山中的軍營,山中的軍營……”
淵蓋蘇文心里一急,脫口而出道:“山中的軍營怎么了?”
隨即他感覺自己表現的太過驚憂,連忙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故作沉穩道:“莫非是咱們的某處軍營被漢人發現,所以被他們派兵給圍剿了不成?你且別急,慢慢說來。到底是哪一座軍營?咱們的損失有多大?”
如今高句麗暗中有一百二十萬叛軍,幾乎遍布了整個境內各個山林,此前偶爾也會出現被圍剿的情況,但是頂多也就損失幾千人馬。
所以,淵蓋蘇文下意識認為這次還是簡單圍剿。
他甚至感覺這是好事。
畢竟偶爾被漢人圍剿一處軍營,對于整個大局乃是有利的,能夠減輕漢人的警惕,讓漢人錯以為圍剿成功。
在場眾人同樣也這么認為。
可惜下一刻,所有人感覺如墜冰窟。
只見那個面色蒼白之人渾身顫抖,突然再次打了一個哆嗦,道:“這次不一樣,這次不一樣啊。他們在圍殺,一個不留的圍殺。整整一座軍營,所有人全都被屠戮一空。他們沒有留下任何活口,漢人再也不肯留活口了啊……”
在場眾人只覺腦袋一懵。
不留活口?
這果然和以前的圍剿不一樣。
此前漢人圍剿叛軍之時,基本都是抓住活口押出山,既不判刑,也不斬殺,而是打回原籍,讓叛軍回家種田當百姓。
眾人都知道,那是因為顧天涯想要招撫子民,所以才會釋放叛軍,寄希望可以轉化順民。
可是這一次為什么?
竟然屠戮了一整座軍營!
所有人心里都生出不妙之感。
淵蓋蘇文眼神恍惚一下,隨即變成了凌厲之色,緩緩吐息道:“雖然只是一座軍營被屠,但是此舉必有原因,恐怕,咱們要提前……”
剩下的話還沒說完,猛然夜色中又是急促腳步聲,遠遠的,竟然又聽到一人驚恐大叫,道:“大都督,出事了,新丸城外那座山林里的軍營,被漢人的軍隊屠戮一空。”
眾人悚然一驚。
淵蓋蘇文哪怕城府再陰沉,這時也忍不住打個寒顫,下意識道:“又一座?”
這人不愧是梟雄,臨機決斷十分果決,赫然轉身道:“諸位,我命令……”
然而他的話仍是沒來得及說完,竟然再次又聽到遠處急促腳步聲,有人驚惶哭喊道:“大都督,折鹿山里的軍營……死了啊,全死了。咱們的五千多個戰士,竟然連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砰的一聲。
有人面色蒼白跌坐地上。
淵蓋蘇文只覺渾身如墜冰窟,喉嚨里仿佛堵著一個鉛塊,艱難開口道:“第三座!”
這已是第三座被屠的軍營。
但是被屠戮的不僅僅這三座……
這一夜,無數驚慌失措的身影出現在安東都護府,他們全都是各地叛軍里逃出來的活口,他們每一個人都帶來一個令人絕望的消息。
軍營,被屠。
全部,被殺。
夜色迷離,霧氣氤氳,顧天涯負手站在一處山崖邊,遙遙眺望著遠處山林中的火光。
那里殺聲震天,無數人正在生死搏斗。
月色下隱約看到那位高句麗的耄耋老者,竟然引領著漢人大軍在攻伐山林,甚至耄耋老者自己也手持巨大馬刀,橫掃披靡的斬殺著高句麗的叛軍同族。
他殺的竟然比漢人士卒還狠。
顧天涯臉上忽然浮現微笑,道:“我要感謝魚老將軍,標注了每一處叛軍的所在,有他親自帶領,這一仗會打的輕松。”
在顧天涯不遠處的一塊大石上,安妍冰雙手抱膝坐在那里,這位高句麗少女智者滿臉是淚,幽幽凄苦道:“從今夜開始,高句麗將會死亡一百二十萬青壯。您的心,好狠啊……”
顧天涯仍舊微笑拂面,輕聲道:“人不狠,國不穩。我已經忍耐了足足半年,我一直都想把他們當成子民。可是我付出了上千萬貫的物資,我的幽云百姓節衣縮食勒緊褲腰帶,換來的是什么呢?換來的是一百二十萬想要拖死我們的叛軍。”
他轉頭看向安妍冰,嘆口氣問道:“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安妍冰眼淚滿面,痛苦閉上眼睛,哽咽道:“全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