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蓁蓁抱著一堆書回伶館時,醒齋先生正興沖沖地招呼自家兩個書童:“笑笑,貝貝,快!把紙筆收好,我們今天就出發去南之荒!”
虞舞伶在一旁噘嘴抱怨:“我上臺的時辰還沒到,大哥倒先要走,每回都這樣!”
醒齋哈哈大笑:“抱歉,那只旱魃不等人!”
什么旱魃?
令狐蓁蓁一頭霧水,貝貝好心給她解釋:“小伶人們也是從客人嘴里聽說的,大概上個月中開始,南之荒出現了一只到處亂走的旱魃,每次出來都是鋪天蓋地的黑霧,而且都是突然出現,亂走一段后又突然消失。奇怪的是,既不害人,也不會讓土地變得焦枯。南荒帝派妖臣查過,但始終抓不到那只旱魃,所以先生可能想自己試試抓旱魃。”
醒齋先生急忙搖手:“旱魃可不能抓!咱們只是就近看看。”
說罷,他轉過來問令狐蓁蓁:“令狐姑娘和我們一塊兒去嗎?”
南之荒她可不想再去,再說司幽國的記載她查了不少,都說以前曾處東之荒,后來族裔稀少,飄游無定,有思士思女傳聞的,只有東北二荒。
她搖頭:“我去東之荒,走北之荒比較近。”
醒齋不大放心地看著她,這小姑娘說話舉止總帶著股淡定勁,看上去仿佛無懈可擊,可那天的哭聲不是假的,縱然有修為,獨自飄蕩在大荒,想想有些凄涼。
他斟酌片刻,溫言道:“令狐姑娘可愿做我的書童?大荒這里少有中土人愿意長久待著,有你在正是幫了我大忙。何況你四處漂泊,身上沒有銀錢如何是好?書童每月十兩銀雖然不多,衣食總歸有保障,你覺得怎樣?”
有錢賺當然好!
可不知為何,令狐蓁蓁腦海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帶著謹慎的戲謔:小師姐,做了修士可再也做不得書童。
她微微一愣,這誰和她說的話?真沒道理,她明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她答應得特別利索。
秦晞在傾仙城繁雜亂布的小巷里繞了許久,好容易回到大路,天色已然徹底暗沉。
風雪漸盛,他對著滿街五顏六色的彩瓦又一次露出茫然神色。
這是哪兒?
他沿著河畔大道款款前行,遠遠地望見相思橋,剛松一口氣,不知怎么回事,忽覺自己走過這里,那時身邊跟著的絕不是叢華與顧顯之。
誰曾與他牽著手下橋?他記得那只手涼而軟,還有被風雪拂動的黑色薄紗,一截玉白而纖長的后頸在罅隙間若隱若現,極美。
記憶像是有大片空白填不滿,秦晞驟然停下腳步,頗有鉆研精神地使勁琢磨。
是春夢?是錯覺?
街對面不遠處有一行人在道別,有個姑娘說話聲大且清脆,說個沒完:“……你好好照顧自己,再遇到傷心事,哭可以,可別吐血啦。這氈帽給你,愛戴就戴著,不愛就放著,給先生當書童就是東奔西跑辛苦些,不過對你來說應當不算什么……”
秦晞好容易琢磨出的一點點回憶苗頭被她吵得稀碎,不滿地望過去,卻見那一行人里竟有兩個認識的,一個是醒齋先生,還有一個是傍晚遇到的女騙子。
她怎會認識醒齋?
他不動聲色上前拱手行禮:“想不到在大荒會遇見醒齋先生,有禮了。”
醒齋一見他,先是驚喜,隨后卻莫名露出個尷尬的神情來,一面還禮,一面試圖把令狐蓁蓁擋一下,不想她毫不猶豫撲了上去。
“你才是騙子!”
令狐蓁蓁終于把騙子二字還給他,頓覺渾身舒爽。
秦晞又朝她友善地笑了笑,跟沒聽見似的頷首示意,旋即側身讓過她,只與醒齋寒暄在一處。
醒齋見他被令狐蓁蓁罵完毫無反應,風輕云淡好似不認識她,心中越發肯定是他負了令狐。
唉,原來小姑娘并不是真的忘了,嘴上說忘心里仍恨,與負心郎君不期而遇,只能恨恨罵一句“騙子”,可憐可憐。秦小友當真作孽,看著人模人樣,卻沒有心。
寒暄下去終究尷尬,他們這些外人杵在這邊更加尷尬,醒齋含笑道:“我急著趕路,就不與秦小友多敘了。小友空了可以來玄山,我請小友品嘗玄山美酒。”
他身后忽有妖云如蛇尾,裹住笑笑與貝貝,方騰空而起,卻聽笑笑大聲道:“令狐!莫忘了給你的親親陳師兄寫信!”
聲音洪亮又清脆,正是先前說個不停的那位。
她聽醒齋說令狐蓁蓁是被人辜負,所以才又哭又吐血,眼下見這年輕修士容姿雋秀,貝貝和先生一見他就神情微妙,加之令狐怒氣沖沖地,他必然就是辜負她的人了。
她有心替令狐蓁蓁出氣撐腰,替她杜撰個陳師兄出來,又大聲道:“你的親親陳師兄還在等你回去!你忙完了記得早點與他團聚!他……”
貝貝一把捂住她的嘴,妖云漸行漸遠,消失在夜色中。
陳師兄是誰?
令狐蓁蓁不解地轉身往客棧走,沒走一會兒,卻覺秦晞不遠不近跟在后面,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你干嘛?”她問得隱含警惕。
秦晞偏頭想了想:“我不認識客棧,姑娘能帶我去么?五文錢。”
“十文。”她對沒好感的人要價得高一倍。
看來她倒是個爽直人,有債必要,有仇必報,算干凈就再不追究。
秦晞點頭:“可以。”
令狐蓁蓁又開始在前面認真領路,忽聽橋上有人喚:“大伯等等我!”
她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便見一個瘦削男子慈愛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
她也摸了摸腦袋,順手把頭發撥去腦后。
秦晞見她像是突然被雨淋了似的蔫下去,停了片刻,忽然道:“令狐姑娘,下午是我失言,抱歉,你別放心上。”
令狐蓁蓁抬起頭,相思橋上所有的燈火都在他幽黑眼底靜靜燃燒,清透而璀璨,特別好看的顏色。
她“嗯”了一聲。
“你是秦……”秦什么來著?
“秦晞,字元曦。”秦晞又補了一句:“東方未晞的晞,元曦二字是……”
“元宵的元,晨曦的曦。”令狐蓁蓁盯著他的眼睛,“秦元曦。”
他只覺漫天風雪忽然變得滾燙,不由自主微微退了一步,卻聽她輕柔的聲音說道:“我是令狐蓁蓁,其葉蓁蓁的那個蓁蓁。”
秦晞移開視線,聲音莫名輕了幾分:“好,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秦晞又開始做夢。
半年來他幾乎日日有夢,永遠是一根利刃刺著心,痛徹心扉,在一望無際的蒿草沼澤里尋找一個人。
最近夢境卻變了,他離開了漫漫蒿里,漫無邊際地四處徘徊,心里喜悅又焦灼,想要找到一個人,魂牽夢繞的那個人,被他從蒿里拽回來的那個人——
細碎風雪鋪天蓋地,滾燙的,秦晞像是回到相思橋上,燈火輝煌。
對面是一只小狐貍,目光清澈卻哀傷,仿佛被雨淋濕了毛茸茸的耳朵。
他想把她抱在懷里,摸一摸她的腦袋。
醒來的時候,那根利刃仿佛還指著心,猶在隱隱作痛,秦晞一個翻身坐起,深深吸了口氣。
或許每日做夢便是獲取風雷魔氣的代價?以前也不見這樣。
他百無聊賴地摸出鍍金木簽,看著上面玄乎的八個字發愁。
此身彼身,在彼身中。
這到底什么玩意?全然摸不著頭腦,大荒那么遼闊,他要到哪里去找?
秦晞嘆著氣推開木窗,窗外一片白雪皚皚,昨晚的細碎小雪已變成鵝毛大雪,密密麻麻雪片后,他望見一道窈窕的竹青身影。
令狐蓁蓁一手捧著紙袋,一手捏著包子埋頭吃,熱騰騰的霧氣從唇邊溢出,她吃得一臉滿足,若頭頂有耳朵,必是滿意地搖來搖去。
好想用風勢彈她一下。
這念頭突如其來出現在秦晞腦海里,自己也覺詫異。
是不是太輕薄了?他苦惱地撥了撥頭發,這兩日不知怎么回事,又是錯覺又是試圖輕薄女子,得把無妄法好好練練。
最后望一眼令狐蓁蓁,她正站在相思橋上。清晨行人不算多,她忽地一揚手召出了一條氣派的紙飛龍,悠哉悠哉地騎上龍背,眨眼竄上天。
秦晞手里的鍍金木簽掉在了地上。
那是紙通神,二脈主的行之法,她當真是太上脈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