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在西苑中響起,幾個宮門徐徐地關了起來。全副武裝的皇城士兵顯得盡忠職守,他們守著幾個宮門,致使這里跟外界徹底隔絕了一般。
由于時間來到初秋的緣故,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很多房間漸漸亮起了燈火,特別是萬壽宮那邊的燈火很是璀璨。
李春芳一個人匆匆來到無逸殿前,卻是沒有朝著正殿而去,而是拐向東邊低矮的一排廂房。
東廂房是他們輪值西苑官員的入居之所,內閣的閣臣袁煒亦是住在這里。至于對面的西廂房是給閑散的辦事人員或放東西的場所,反正按著官場的習慣,官員是絕對不會住到西廂。
至于首輔徐階則是住到了昔日嘉靖為嚴嵩所修建的宅子中,那是皇上對常年呆在西苑嚴嵩的一份隆恩,不過現在那個宅子的好處已然是落在徐階身上。
在這個秋高氣爽的九月還好,如果是處于夏日時節,相對于這低矮的東廂房,徐階那個宅子簡直就是天堂。
李春芳將秋衣放到屬于自己的東廂房內,便是匆匆來到了無逸殿東邊的那座宅子前,進到房間見到剛剛用過晚膳的徐階。
“子實,你來了,坐吧!”徐階的心情顯得不錯,對著進來的李春芳溫和地抬手道。
二個人的關系極為親密,徐階不僅一直扶持于李春芳,甚至都已經將李春芳視為自己的接班人,臉上的笑容似乎是從心而發。
“謝元輔大人!”李春芳顯得恭敬地回禮,便是在桌前坐了下來。
仆人給二人送上茶水,徐階坐過來看了李春芳一眼,便是微笑著直接詢問道:“子實,你可是有事?”
“確實是有事!元輔大人,我想將順天鄉試冒籍的事情向你匯報!”李春芳輕輕地點頭,便是如實地回應道。
李春芳對徐階一直都極為尊敬,哪怕他現在已經是“準閣老”,亦是從來沒有打算繞過徐階親自面稟皇上,而是按著規矩向徐階進行匯報。
“好!”徐階正是看中李春芳這一點,便是欣慰地端起茶盞道。
李春芳便是一五一十地將林晧然的調查結果如實道來,除了此次鄉試冒籍的五十多人的名單外,他還拿出了章禮承認其冒籍一事的口供。
事情的脈落已然清晰,不過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亦或者根本不需要他來說,他并沒有將王希烈極力將章禮推上解元的事情說出來。
“事情這么快就水落石出,應該是林若愚辦的吧?”徐階將名單和供狀放下,抬眼望著李春芳認真地詢問道。
李春芳并沒有隱藏,且他根本不會有這般能耐,顯得老實地點頭道:“不錯,林侍郎一直盯著順天鄉試一事!在事情剛出苗頭之時,他便著手進行調查,現在章禮等人被關到順天府衙了!”
徐階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發現這個林晧然確實是不簡單,便是做出決定地道:“子實,此事由老夫親自跟皇上面稟吧?”
“如此便有勞元輔大人了!”李春芳一直是視徐階為尊,從來都不會跟徐階爭這些東西,便是進行拱手道。
現在事情已經明朗,章禮承認了冒籍一事,卻不論是由誰來向皇上進行匯報,處理的結果應該亦是大同小異。
李春芳突然想到林晧然的話,以及進宮門見到了徐爌和王希烈,便是進行補充道:“元輔大人,我們禮部今日共議,咱們可以不追究相關官員的責任,但務必要革去章禮等六名新科舉子的功名!”
現在的禮部可謂是人才濟濟,既有李春芳這個準閣老,又有一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妖孽天子,還有一位未來的帝師。
徐階不知道李春芳為何會補充這一句,卻是微笑著回應道:“子實,咱們還是做好臣子的本份即可,至于這個事情要如何處置,一切還得聽皇上的決斷!”
李春芳深知確實是這個情況,不過皇上歷來是抓大放小,對于這種小事情歷來都是比較傾向于徐階的意見。
只是徐階既然這么說,那他就權且聽著,自然不會跟徐階作對,便是恭敬地應了一聲。
正是說話的時候,一個小太監走了出來,通知他們二人前往洪應新壇。
夜幕降臨,整個西苑的燈火已經亮了起來。
在東北角處,一座新殿的前面又新修了一座洪應壇,而新修的洪應壇前面正在舉行著一個道家的齋醮活動。
后世很多人都誤以為徐階取代嚴嵩的位置后,從此便力勸嘉靖皇上勵精圖治,極力反對嘉靖再修道家建筑的行為。
只是現實情況卻不是如此,一個連“皇太孫”出世都不敢匯報于嘉靖的朝堂,徐階這個人只是被后世所美化罷了。
徐階是嚴嵩的繼任者,但僅僅是權力的繼承,對這個偌大的王朝并沒有太大的改變,本質還是一位政治家。
哪怕之所以削減宗藩祿米,亦是這個王朝實在負擔不起這筆巨大的開支,亦為了防止韓王宗室打砸西安的事情再度上演,故而這個朝堂被迫做出的一個改變。
以其說是為了拯救萬民,倒不如說是想要省下銀子供嘉靖帝修玄。
如史料記述般,洪應壇等殿落成,徐階賞銀五十兩大紅蟒衣紵絲二表里,工部尚書雷禮蔭一子入國子監讀書,錦衣衛都督朱希孝歲加祿米三十石,工部左侍郎李登云等各升俸。
當下洪應新壇建成,嘉靖跟著以往新殿和新壇落成一般,決定舉行七天的齋醮活動。
齋醮活動頗為熱鬧,道士在搭建的棚子前做法事,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太監要做些什么,皇上做些什么,官員又要做些什么,這些事情彼此早已經是了然于胸。
身穿道袍的嘉靖頭上戴香葉冠,在結束齋醮活動后,便是到旁邊的殿上休息,宮女送上了茶水和糕點。
徐階和李春芳一起進來面圣,徐階趁機將事情進行匯報道:“皇上,順天鄉試張榜后,落榜考生這些天在京城鬧事,撕毀了張貼在貢院門前的榜單,言之鑿鑿本屆解元章禮乃是冒籍之人!”
嘉靖的心思全系于修玄,遠遠沒有早期那么關心政務,正在拿著一塊蓮花糕,卻是淡淡地詢問道:“何為冒籍?”
馮保今晚一直相伴于嘉靖,聽著嘉靖的這個問話,心里卻是黯然一嘆。當今圣上可謂是越來越不食人間煙火氣,這個事情竟然還要詢問于徐階。
“回皇上的話,一些外地的生員冒充北直隸的生員,直接參加了順天鄉試!”徐階并沒有任何異樣,顯得理所當然地解惑道。
李春芳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疑惑地扭頭望向旁邊的徐階。
雖然這個解釋沒錯,但冒籍最大的危害是江浙的考生想要鉆鄉試的空子,通過“冒籍”這種不當的行為來謀取舉人的功名。
現在徐階這個解釋,卻是將重心放到了“外地生員”和“北直隸生員”的區分上,并沒有指出“冒籍”的危害性。
嘉靖將半塊蓮花糕放進嘴里,彰顯出懶散和怠政的一面,當即便是不以為然地道:“外地生員是秀才,北直隸生員是秀才,這全天下都是大明的秀才,何來冒籍之說?”
李春芳的嘴巴張了張,顯得一副欲言而止的模樣。
徐階卻是急忙附和道:“皇上說得是!不過這事終究不太妥當,偏偏章禮還一舉奪了順天鄉試的解元,現在落榜考生的怨氣難平,甚至已經開始質疑章禮奪魁是舞弊所致!”
這一番話無疑是繼續誘導著嘉靖,在模糊了冒籍一說后,又是迅速將問題引向了舞弊之上,可謂是迅速轉移了關注點。
如果在以前,嘉靖很難會被徐階“牽著鼻子走”,只是現在嘉靖更加癡迷于修玄,且打心底覺得這個事情無關緊要。
嘉靖從宮女手里接過茶盞喝了一口,對鄉試舞弊上了一點心,瞇著眼睛淡淡地詢問道:“章禮高中解元可有涉通關節?”
“臣在聽聞此事后,便從翰林院調來了章禮的試卷,請皇上過目!”徐階做事頗為老練,當即便是從袖中取出試卷并呈上來道。
李春芳沉浮官場多年,自然是不傻,已然是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徐階表演。
馮保從徐階手里接過試卷,恭敬地送到嘉靖身旁,但嘉靖已然是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這上面,卻是將茶盞交回宮女,目光直接落向徐階身上。
徐階其實知道嘉靖不會浪費這個時間,但該有的姿態還是會表露出來,當即便侃侃而談地道:“臣已經看過章禮的試卷,這份答卷很是出眾,此次有策論題: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唯章禮有言:舜原足治天下,而又得五臣,天下益歸于治!反觀士子諸卷,只道五臣賢德卻忘乎舜帝,此不謬哉!如皇上圣明燭照,哪怕沒有五位賢臣,天下同樣得以大治。章禮深得圣人教誨,故臣以為其被選為解元是實至名歸,舞弊之事純粹誣蔑。”
馮保發現嘉靖望了過來,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揣摩到圣意。他急忙將章禮的那份考卷拿了出來,找到那篇策論文章并呈送到皇上的面前。
嘉靖看到文章果真寫著“舜原足治天下,而又得五臣,天下益歸于治”,對著章禮不由得好感大增,卻是有了結論地道:“此子確實是大材之人,那幫落榜考生竟然毀榜誣蔑,卻不過眼紅矣!”
李春芳知道事情已經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了,心里不由得暗嘆了一聲。
“皇上,不知章禮冒籍一事當如何處置?”徐階看準時機,便是趁熱打鐵地詢問道。
嘉靖還沉醉在方才的那句話中,當即做出決定地道:“這全天下都是我大明的秀才,冒籍之事本就是無稽之談,考生鬧事不予理會!”
“臣遵旨!”徐階的眼睛閃過一抹喜色,顯得恭恭敬敬地施禮道。
雖然冒藉一事非同小可,但現在皇上金口一開,哪怕是再大的罪責亦是煙消云散。加上當今首輔的態度明朗,這個事情已成定局。
李春芳將今晚所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既是看到徐階如何玩弄權術,更是看到一個事情如何被顛倒黑白。
次日回到禮部衙門,他很是歉意地對著林晧然道:“皇上說冒籍之事不予追究,你讓順天府衙將章禮等六人放了吧!”
“這個事當真沒有回轉的余地了嗎?”林晧然似乎對這個結果有了心理準備,卻是望著李春芳認真地詢問道。
李春芳迎著林晧然的目光道:“皇上的金口已開!”頓了頓,他擔心林晧然上疏勸諫,又是補充一句道:“此事牽涉甚大,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的潛臺詞已經很明顯,所謂的牽涉甚大,主要是牽涉到了北直隸提學徐爌和順天鄉試副主考官王希烈,徐階不會讓這兩個得意門生沾上這個污點。
林晧然心里暗嘆一聲,自從上次的宗藩一事失利之后,他亦是學會了退讓,只是事情終究沒有向著他所希望的那般發展。
若是他現在進行抗爭,不僅沒有太大的好處,而且可能被徐階借機打擊,倒不如讓事情以這種荒唐的結果收場。
隨著皇上的態度明朗,官員內部沒有出現重大的分歧,那幫鬧事的考生注定是翻不起浪花,事情亦是慢慢平息下來。
“這個處置結果當真是令人寒心啊!”
“冒籍之人僅憑一篇馬屁文章奪得鄉魁,當真荒謬至極!”
“呵呵,當今閣老和朝廷大臣,哪一個不是靠著青詞文章爬上去的!”
雖然事情慢慢平息下來,但堵不住京城這么多百姓的嘴,卻是紛紛發表著各自的看法,很快就延伸到當今的朝局上面去了。
實質確實如此,本朝的用人標準并不看官員的賢德,而是看重官員對皇上的忠誠度,從首輔以下的朝廷大員全部都是如此。
這個原本美好的金秋九月,卻是發生了這么一件荒唐的事情。
隨著嚴嵩離任兩年多,很多有識之士慢慢意識到本朝的癥結并不在奸臣嚴嵩身上,罪魁禍首其實是當今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