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嚴這位“段譽”原型,見到蘇轍直呼神仙,令姚歡覺得略好笑。
這,與里的段譽頭一回見王語嫣時大叫“神仙姐姐”,畫風有點類似啊。
不過,真實世界里的大理國小王子,人家走的是學術路線,表達驚喜的戲份,也沒夸張到里那般膝蓋一軟、要跪下磕頭的程度。
段正嚴很快將滿面澎湃之色斂了六七成,幾步上前,朝著剛剛聽完商戶抱怨官鹽里摻了太多泥沙的蘇轍,深深一躬道:“晚輩,廣南西路端木嚴,拜見子由學士,欲請學士撥冗指點《毛詩》(即詩經)。”
蘇轍轉過頭來,見是個應還不到弱冠之年的小后生,彬彬有禮,儒雅神情中仍保留著些純稚之氣。
小后生姿態不俗,問的又是專業領域,蘇轍的慈和之意越發煥然,向段正嚴拱手道:“端木君稍候,待老夫與城中店主們查勘完畢鹽品,請你去茶肆,一邊品茗,一邊詳談,如何呀?”
啊,神仙夫子還這般平易近人,段正嚴只覺得自己好像咕咚一記跳入老家大理國的溫泉般,渾身暖洋洋的。
恰在此時,卻見街那頭跑來一個灰色短袍、玄色褲子的中年人,火燎屁股似地奔到鹽攤前,連禮都不及行一個,便氣喘喘吁吁向蘇轍道:“蘇公,不好了不好了,小人的鹽,被搶了,哦不,被偷了,不,是被搶!”
這看上去三十好幾的男子,因又急又怕,說話都語無倫次起來。
蘇轍亦是一驚,與他道:“你的鹽不是在場院里堆著么,光天化日怎地被搶?”
這男子是江南西路這片的小鹽商之一,從官府買了鹽鈔后,往淮南一帶的鹽場換了數車官鹽,再按照官府劃定的片區,運到筠州及附近州縣銷售。這幾日,他在筠州城卸下一部分鹽包、與公家完成交接后,今天本還要與手下力夫,押運其他鹽包趕路,不想竟突遭此劫。
男子竭力穩住情緒,試圖簡述經過給蘇轍聽:“蘇公,半個時辰前,我離開場院來鹽市與蘇公告辭時,力夫們好好地在院內裝鹽包,方才待我回去再看,四五個漢子都倒在地上,雖有氣息,也身無傷痕,卻怎地都搖不醒,似是教人下了藥。鹽包,也少了十袋,四百斤鹽,就這么沒了!”
這幾年,朝廷為了摳出對西夏用兵的軍費,官定的鹽價每月漲不少,猶其對長江以南這些路州,鹽價已提到了一百二十文一斤。
四百斤就是五十貫錢,這筆錢對于小微鹽商來講,已算得可觀。更關鍵的是,他是與公家做買賣,供應量是鐵的要求。他跑這一趟,運了五千斤鹽,沿途每個州要供應多少份額,都是定死的,突然少去幾百斤,意味著后頭的州縣必然有供應短缺,這不但是他賠本的問題,更有可能令他領受笞刑,甚至剝奪從此以后買鹽券的資格。
小鹽商一臉哭相,蘇轍的心也揪作一團。
本州治下丟了鹽,州官亦要受到懲戒。筠州知州很照應他,見他年邁,甚至省下自己的藥給他送來,蘇轍著實不愿知州受罰。
大宋關于鹽業安全的律令多如牛毛,但不論哪個年號下,盜搶百斤鹽,量刑也在刺配充軍三千里以上。蘇轍謫居筠州已兩年,熟悉城內情形,估摸那些日腳過得尚可的普通民戶商戶,應不至于鋌而走險。
官鹽售賣之地,州府配備有弓手這樣的地方武裝力量維護治安。
蘇轍于是急喚巡邏于附近的兩名弓手,命他們騎馬速去南北兩處城門,截斷人員流出。
“蘇公,”段正嚴顧不得虛禮,上前攔住蘇轍道,“晚輩瞧著,筠州城不甚廣大,若早有謀劃,半個時辰亦夠賊人喬裝出城。蘇公是否,讓他們去問問守城軍卒,這半個時辰里,南北二門可有販貨模樣的商賈經過?”
“竹子!”
一旁的姚歡,凝神聽至此處,正瞥見江邊行過載有毛竹的騾車,腦洞頓開,帶著猜測的語氣道:“我們入城來,看到城卒和稅吏對于往來商賈,皆要驗貨。百來斤鹽,若藏在竹筒里,容易掩飾。”
蘇轍這才注意到此一位秀雅的小娘子,她近旁還有個長身玉立、年紀大她幾歲的后生,面孔都生得很。
段正嚴合掌笑道:“有理有理,在下家鄉有一道美食,竹筒飯,以溪水混合了稻米、肉干、菽、菌子塞入竹筒中,于火上烤了,七尺大漢吃上兩節,也就飽了。竹子當真,最能容納顆粒之物啊!”
蘇轍本來面有陰云,忽聽段正嚴就連這也能扯到吃的上,眉峰一松,眼角現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蘇轍對弓手叮囑了幾句,見他們縱馬分頭行去,又轉頭吩咐兩個小吏,一個速去州府稟報,一個則陪那鹽商,去尋城里的郎中,往場院察看運鹽的腳夫們,莫掉以輕心鬧出人命來。
幾下稍作安置后,蘇轍望向姚歡與邵清道:“二位是?”
大街之上,邵清為自己與姚歡報了以兄妹作幌子的出處,只說與段正嚴一樣,亦是來求教的。
此際已交了申時,給公家守攤子賣鹽的蘇轍,本來已可收工,孰料遇上官鹽丟失案。
他正要請三個年輕人先自去歇息,莫再等他下值,先頭派出去的兩個弓手騎士,快馬加鞭地回來了。
“蘇公,北門今日進出的貨商,門吏皆有登記查驗,除了小宗貨色的商賈外,竹商確實不少,但自午末時分起,只有竹商進來,無人出去。”
“蘇公,南門亦然。”
那負責北門的弓手又小心地加了一句:“蘇公,百姓們聚集在兩門,吵著要出去,今日有不少四鄰八鄉來趕集的,還有迎親的隊伍。門吏請蘇公給個示下,平民可否出城?”
迎親……
姚歡不待蘇轍開口,便向那弓手問道:“請問軍爺,迎親的隊伍,接新娘的,用的騾車還是轎子?”
弓手道:“八人抬的大轎子。”
姚歡追問:“轎子可是竹子做的?”
“那是自然,本州最不缺的,就是竹……”
弓手說到此處,驀然意識到什么。
蘇轍也明白了姚歡的意思,對弓手道:“去與門吏說,肩挑手扛的鄉民,驗過物件后,可以放行出城去。迎親那支隊伍,先尋領頭的嚇唬一下,告知他們,自首可減等。若他們堅稱無辜,你將轎桿和轎廂,一一劈開了查。倘使真是良民,老夫加倍賠償他們,并親往府上致歉。對了,帶十個弓手去,以防他們是喬裝打扮、有身手的盜匪。”
弓手點齊了同伴,再次領命而去。
蘇轍看看姚歡,對邵清道:“令妹心思甚是機敏細致。”
邵清也不假謙虛,還禮坦然道:“謝蘇公,在下對這個妹妹,的確向來佩服。”
姚歡跟著邵清向蘇轍致謝,心中卻道,不是我機敏,是我上輩子看過抗日神劇,百姓為了支持八路軍,用迎親的竹轎藏鹽、躲過日軍檢查的梗,不止一部神劇用過。
這一回,不曉得北宋人民,會不會撞梗啊……
她沒有好奇太久。
茲事體大,弓手的執法效率很高,眾人等了不過盞茶工夫,官軍果然押著一支抬轎隊伍,往此處行來。
待軍士們呼喝著轎夫們停住,領軍的弓手跳下馬,扯下自己的帽子,置于地上,對準一枝轎桿中央,“嗨”地一聲喊,手起刀落,將竹制的轎桿劈開。
竹筒口頭沙礫般的粗鹽,汩汩而下,落在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