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的州民里,有個此前剛買了官鹽的酒肆掌柜,指著弓手帽子里的那些鹽,亮了嗓子議論道:“唷,這般黃不溜丟、砂石俱在、顆粒粗得賽過蠶豆的,一看就是公家的鹽,賴都賴不掉。”
他身旁,城中腌臘店的老板娘,亦接過話頭道:“可不是,私鹽都是好鹽,哪會這般劣質惡狀。哎,你們瞧,竹竿子口上,還有一坨掉都掉不下來,那是曬鹽的活兒太糟,濕鹵都未干透,就運出鹽場、急著賣錢哩。”
老板娘說到此處,陡然意識到自己真是腦子抽風,一張快嘴里竟是吐出了要吃官司的話來。
她忙惶惶然,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向周遭眾人道:“我可沒買過私鹽,我聽南邊來的行商說的,虔州那邊有嶺南的私鹽販子,一斤半算一斤的價,才三十文,實際等同二十文一斤,只是官鹽價的兩成,鹽品還好,又細又白,一顆石子兒都尋不見。”
酒肆掌柜和腌臘店老板娘的話,引來眾人此起彼伏的贊同聲。
平頭百姓,素來有三樁爽事——趕大集、看抓人、罵朝廷。今日前兩樁都有了,這第三樁,縱然自己不敢做,有膽大的做了,反正蘇轍老相爺又不是那些個兇神惡煞的酷吏,他們附和一下身邊的意見領袖,還是敢的。
姚歡方才見了蘇轍攤頭前那一袋袋的官鹽,已略感吃驚。
她這個穿越者,未曾真的如寄命的姚家姑娘那般,在慶州那樣的邊城住過,甫一來到這個時空,就是身處大宋都城,她南下前的生活經驗,只來自開封城。
開封的鹽鋪子當然賣的也是官鹽,倒是細膩如新雪,但每斤尚且要三十文。
姚歡當初就折算過,京城底層禁軍的薪水每月一千文,京城鹽價三十文一斤,對比后世北上廣地區打工者五千至一萬的月薪,相當于一斤食鹽要賣到兩三百元人民幣,北宋鹽價確實貴。
不曾想,原來京城這等鹽價,已經是在更進一步剝削京外各路各州百姓的基礎上,才能保持不再猛漲。
在遠離帝都的地方,官鹽的價格越發沉重,竟能賣過百文一斤,豈不是相當于后世一千多人民幣?
十幾個二師兄的肉,都沒這么貴過!
質量還這樣差,瞧去起碼兩三成都是沙礫碎石,也不曉得是野蠻運輸造成的,還是被故意摻入雜質。
關鍵是,如按方才那腌臘店老板娘所言,私鹽只賣二十文一斤,這種要殺頭的買賣都有販子們肯做,說明在大宋,食鹽煉取真正的成本,其實并不高,可能只有幾文錢一斤,和后世差不多。
茶、鹽,果然是朝廷獲得軍費官餉的暴利行業啊。
此時,辦事的弓手上前,向蘇轍如實稟道:“蘇公,小的在城門處攔住他們后,照著蘇公吩咐,剛宣諭了幾句,領頭的賊民就倉惶認了,并無反抗之舉。”
蘇轍循著弓手所指看去,轎前一個身著潔凈袍衫的男子,四十上下,神情和靜,與人們尋常所想的或兇悍或奸邪的賊人模樣大相徑庭,面上更沒有弓手所提的倉惶之色。
男子淡淡地沖竹轎中喚了一句,轎子里下來一個不到二十的小娘子,身著簇新的綠色嫁衣,頭上亦點綴些許釵環。
小娘子將頭抬起來,蘇轍身邊的鹽商驚呼道:“你不是……”
鹽商瞬時又由驚轉怒,氣咻咻向蘇轍道:“蘇公,這小女賊,就是昨日今晨都來場院賣炊餅和漿水的。我明白了,這小女賊定是先扮作販婦,誆得吾等沒了戒心,午間便在吃食里下了藥。”
那一老一少,并肩來到蘇轍面前,男子作揖道:“蘇公,小的乃北山那邊,清江縣下頭的鄉落耆長,叫楊及,此為小女楊紅玉。盜鹽之事,乃我父女二人主謀,與鄉鄰無關。”
宋代的耆長,相當于唐時鄉村的長官,負責本地行政事務。
蘇轍問道:“楊耆長既受州縣信任、委以要職,因何貿然盜取官鹽?”
楊及平視著這位國朝前任相公,一絲無奈苦意于眼中閃過。
“蘇公,盜鹽原由有二。其一,官鹽已是天價,嶺南的私鹽販子今歲被砍頭數十人,私鹽入贛少了許多,吾鄉父老,斷鹽在即,小的春耕前已來州中求救,無人理睬小的。其二,今歲朝廷有令,命吾鄉鄉民租種拋荒官田,且不予減免兩稅。蘇公,鄉民許多是自耕戶,已有腴田,實在無力耕種官田,更何況還要多交租賦。”
楊及說到此處,嘆氣道:“四百斤官鹽,小的籌劃著,兩百斤給鄉民們分了,每戶五斤。好歹,男丁們將鹽續上,能得兩把力氣去耕田。另外兩百斤,換二十貫錢,待到夏末秋初,若收成不好,州縣又來催租,給那些實在交不出租子的老病農戶們,救急,莫教他們,真的被逼死了。”
楊及交待完自己的“犯罪意圖”,毫無激動難抑的情狀,仿佛他剛才所言,就像日升日落、潮漲潮退一樣,無險無奇,乃陪伴世間人的常態。
喧鬧的大街上,圍觀人群,在短暫的幾息中,忽地有了鴉雀無聲的意味。
但很快,他人瓦上霜不過是自家眼中風景的看熱鬧氣氛,又回升了。
三兩個愛品評世事的婦人,議論道:“這做爹爹的,自己出頭為非作歹也便罷了,怎地將如花似玉的一個小閨女也卷了進來。”
楊及身邊,始終靜立無聲的楊紅玉聽清這般飛語,忽地仰面,向閑舌婦人們道:“我做此事,亦是心甘情愿。我娘生下我,便血崩不止,過身了,我是吃鄉中幾位嬸子的奶長大的。沒有這些鄉鄰,我也未必活得下來。”
有其父必有其女,這楊紅玉說話的氣度,與楊及十分相似。
一種對于苦難平和陳述的氣度。
可是姚歡,難受極了。
如果說片刻之前看到弓手砍斷的轎桿里落下鹽粒時,她還有些興奮和得意,還在肚中暗暗說笑,自己竟然幫蘇轍辦了個案子,那么現下,耳聽楊氏父女的陳述,眼見那轎子竹竿上每隔一段就隱隱可見的榫頭,姚歡只感到,雙目酸澀,喉頭有如骨鯁堵著。
這盛世的華美袍服翻開來,果然虱子、臭蟲、癬疥,觸目驚心,不忍卒睹。
姚歡不由自主地往邵清肩頭后挪了挪,仿佛他是一扇可以屏蔽絕望人間的防火墻。
她在這不太寬、卻穩固的青色防火墻后,聽到蘇轍蒼老而透著無力的嗓音響起來:“把人押去州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