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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交底(上)

更新時間:2021-04-15  作者:空谷流韻
惠州西湖,孤山東麓。

林間空地上,傳來叮叮當當的鑿石之音。

那是附近永福寺的行者,皆為有心向佛的男子,先來帶發修行一陣,給寺里做各種勞役。

蘇過引著邵清與姚歡二人剛到山腳,一個行者便認出了他,起身來行禮。

“蘇公上山去了。”那行者道。

蘇過點頭。

他不會猜錯的。

正要繼續往前走,那行者指著地上兩根杉木柱子、一塊木板道:“小蘇學士留步,看看這亭柱和匾額,能上漆了么?方才小的們請蘇公一觀,他老人家仿佛渾沒聽見似的。”

好脾氣的蘇過忙駐足,應道:“哦,好,我來瞧瞧。”

姚歡也去看那木頭上鐫刻的字,一根木柱刻著“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一根木柱刻著“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匾額上則是“六如亭”三個字。

蘇過向邵、姚二人道:“去歲朝云娘子過身后,父親將她的棺槨安葬于此山。朝云娘子信佛多年,陪父親來到惠州后,將隨身釵環珠玉都賣了,一多半給父親修東江浮橋,剩下的一些送到幾個寺里。永福寺的住持感念她,上月與父親說,寺里實在看不得墓地露于風雨中,募集了十來貫錢,先給那一處,修個小亭子遮擋。”

“不合時宜……此作何解?”邵清輕聲念著楹聯的上半部分,問蘇過。

蘇過意味深長地淡淡一笑,解釋道:“元祐初,父親得朝廷重新任用。那日,父親在朝堂上與司馬相公(司馬光)爭執,退朝回宅后心緒不佳,指著肚子問眾人,我這里頭裝的都是何物。家中上下,從我們晚輩,到幾個侍妾,不是答錦繡文章,就是答百樣學識,只有朝云娘子說,裝了一肚皮不合時宜。父親聽了,當即解頤,合掌稱妙。”

十年如白駒過隙,當初妙語釋愁的女子,一朵玲瓏可愛的解語花,如今芳魂消散,只留下南國山間的一副枯骨。

蘇過又指著“六如亭”三個字道:“小娘彌留時,父親守在她榻邊,他們念著金剛經中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故而,為小娘修的亭子,就叫六如亭。”

他嘆口氣,沖永福寺的行者拱手:“字刻得甚好,有勞幾位上漆吧。”

青石低壘,方碑孤立。

三個年輕人走近墳塋時,墓碑前坐著的白發老者,正在低聲唱。

“白發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蘇軾將這詞,唱了四五遍,才打著火折,將手中的一頁黃紙,在墳前燒了。

又執起粗陶碗,把里頭的蒿汁,撒在墓碑前。

姚歡的目光,越過那個佝僂的背影,落于墳塋之上。

此世的這座墳,比千年后她看過的惠州朝云墓,簡陋得太多。

但墳地周遭,擺著祭品與野花,有的還新鮮,有的已霉爛或枯萎,顯然是不同時候擺上的。

來時路上,蘇過便與二人言及,王朝云下葬后,就算不是清明冬至,州城百姓來孤山游歷時,也會采些鮮花、擇些果子糕餅,擺到墓前。

姚歡能感到,蘇過對家中這位小娘,帶有真誠的尊敬。現下看來,就連非親非故的世俗外人,對王朝云亦予以樸素的禮待。

真正忠誠的人品,不必成為飽學之士,就能分辨看清。

無論烏臺詩案后被貶黃州,還是趙煦親政后被貶惠州,蘇軾在每次風浪襲來之際,都會給身邊人機會,留在京城或江南膏腴之地,但王朝云每次都選擇不離不棄。

而士人與世人,對待朝云墓的態度,從眼下的紹圣四年起,在接下來的千年中,無論朝代更迭,都將保持一致——不斷地祭掃,不斷地修繕。

宋朝陵墓皆零落,嫁于文人勝帝王。

“妾”在此世,說到底也只是時代特色的人際關系產物,不能被一味地污名化,但去日未久的不堪經歷,又讓姚歡忽地想起了另一個女子,曾緯的妾,晴荷。

納妾者之間,妾與妾之間,又是多么不同啊。

有的是結為患難知音,有的是視作利益工具。

一紙新詞化作灰燼后,蘇軾轉過身來。

“孩子,若你與邵醫郎,去歲就來到惠州,該多好。”

老人望著姚歡,平靜說道,真實的蒼涼盡在言語中。

他旋即卻又自慚地搖搖頭:“還是應怪我,鉆在圣散子方中出不來,

晚輩們不知如何應對的默然,令蘇軾察覺到了氣氛中的凄愴之意。

他拍拍手,緩緩起身,眉間深深的“川”字紋,舒展了些,與兒子道:“三郎,你今日,是該帶他倆個,來此處。”

“父親何意?”

蘇軾的目光在邵清和姚歡的臉上拂過,眼里顯了慈和之色,向二人道:“元豐七年,朝廷來詔,準我自黃州遷往汝州,但那年七月,我與朝云的兒子,夭折于途中。其后一路,顛簸疲累都是小事,喪子之痛才錐心刺骨。冬日到了泗州,朝云聽二十七娘(即王閏之,蘇軾第二任妻子)說起,我有老友在彼處,便提議我去拜會。我意興闌珊,朝云淚下,自責是她終日哀傷思子的模樣,讓我亦沉湎悲戚。我便攜她一同去尋老友劉倩叔,同游南山。”

老人說到此處,邵清已了然。

蘇軾扭頭回望王朝云的墓碑道:“若非子霞(朝云的字)堅持,泗州南山的溪攤邊,又怎會留下老夫的一句詞:人間有味是清歡。”

蘇過亦恍然大悟,噙了嘴角,附和父親道:“兒子月前從廣州回來,聽到邵兄與姚娘子的名字,就想,竟有如此巧合。”

“清、歡”二字與蘇軾名作《浣溪沙》相合的梗,姚歡早已聽從姨母沈馥之到蘇頌,再到端王趙佶,念叨過,倒是邵清自己,即使與她表白后,亦未刻意提起。

今日,姚歡方曉得,那闕《浣溪沙》背后,竟有如此故事。

她與邵清對視一眼,二人會心,趨步上前,向朝云墓俯身拜謁。

年輕人們陪蘇軾回到城中,一路上不斷有捧著藥碗的人,向蘇軾道謝。

惠州百姓只道,這一回抗疫救命的新方子,亦是蘇公教給州府的。

蘇軾坦然,指著跟在身后的姚歡,周知眾人,功勞應歸于這朝廷派來試種胡豆樹的小女郎。

待見了惠州知府詹范,蘇軾更是直言不諱地提出,應提請廣南東路轉運使向朝廷報文,為姚歡申要嘉賞。

詹知州連聲應允,贊道:“確是難得,區區一女子,有此奇招。”

姚歡曉得詹范是個清正的父母官,對蘇軾也厚待,聽聞“區區”二字,她也只是瞬間覺得刺耳。

時代觀念的局限罷了,與其不忿,不如提些建設性的法子。

“詹知州,倘使朝廷真有賞賜來,民婦愿盡數獻于州府,唯求州府再募集些資財,設女學,讓州中女娃娃,亦能識文斷字。”

“哦?”詹范沒想到她提這個要求。

姚歡道:“圣散子方治瘧與黃花蒿治瘧之辨,歸根結底,無非是求真的過程。若民婦的母親不認字,便不會識得葛洪的方子,也不會說與民婦知。故而,求真的前提,是有識。女媧造人,男女各半,倘使女子能入學,能識字,能從經義文章中明白為人處世、積財修德、應急救險的門道,能懂得如何求真,不也能為州內的太平阜盛,出一半的大氣力嗎?”

她話音剛落,蘇軾已朗聲贊道:“這女娃娃說得有理。詹知州,回頭老夫親自去找廣惠二州的富戶們,上門化緣,賣字換錢,給州里建女學隨個份子。如何?”

入夜,惠州官驛深處。

姚歡照著向惠州土著阿纓學的方子,做了一碟梅菜煮豆腐,兩碗蝦醬蒸飯,并一盆勝瓜雞蛋羹,無油簡素的三道,大病初愈的邵清,容易克化些。

二人吃完,姚歡點好熏蚊子的艾草,又陪邵清下了幾盤棋,瞧著是戌末時分了,便要去隔壁歇息。

邵清卻攔住她,問道:“你方才進進出出地,看到今日驛館里,住進公家的人了么?”

姚歡搖頭:“伏天又大疫,誰往惠州來。蘇公和三郎,午后也回羅浮山了。”

邵清看看外頭,道:“你將房門關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姚歡疑惑地起身,掩上房門。

再回頭時,竟看到邵清在寬衣解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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