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梅十二就是瑕盈。
瑕盈摘下兜帽,亦將衣袖放下,重新收回斗篷之中。
他今日沒有束發,長長的頭發垂落下來,平日里醫官的書生氣散去,輪廓卻依舊顯得端莊、嚴肅。
馮嫣望著他,忽然意識到,一直以來誰也沒有認出他這件事……實在情有可原。
誰會將懸壺濟世的梅先生,和十惡不赦的殉靈人瑕盈聯系起來呢。
馮嫣的目光最終落在他的左臂,那傷口像是新添的。
——難道魏行貞或是別的什么人已經來過這里,并和瑕盈交過手了嗎?
瑕盈覺察到馮嫣的目光,垂眸莞爾。
“……你在看我的傷口嗎。”
他緩緩走近,并再次將灼傷的左臂從斗篷下伸出。
兩人相離不遠,馮嫣看得比方才更加真切——傷口的形狀確實是人的指印,好像有人曾用燃燒著的手掌貼在了瑕盈的手臂上。
“這是幾日前我們在暢春園,林夫人的那個仆婦留下的。”瑕盈輕聲道。
馮嫣的表情凝在臉上。
她陡然想起,那天林氏的仆婦想要將梅十二拉去一旁說話,于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但當時應該是隔著衣服。
即便是這樣,也依舊留下了傷痕嗎。
馮嫣低聲開口,“……你,不愿讓旁人觸碰……是……這個原因……?”
“對。”瑕盈點了點頭,“污濁之人的手落在我身上,我就要受灼燒之苦——本質上和你無法在人多的地方久待,是一樣的。”
馮嫣的眉心微皺,她幾次張口想要說些什么,但又無從問起。
她望著瑕盈,呼吸慢慢變得急促。
瑕盈伸出兩根手指,以指背輕輕貼靠在馮嫣的額頭,似乎想察看她昨夜遇襲后的高熱有沒有退去。
昨夜發生的一切觸電般地從心頭躍起,馮嫣本能地想要閃避——
但這一次瑕盈的手只是尋常地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觸碰的一瞬間,瑕盈指背冰涼的觸感傳來,馮嫣終于感受到了這個人身上直接而熱烈的情緒——
猶如怒號江水一般的歡欣愉悅,在謹慎的克制之下洶涌起伏。
“看起來燒已經退了……”
隨著瑕盈將手收回,馮嫣感到眼前人看起來又變得云淡風輕,毫無波動。
難怪先前她幾乎無法覺察到瑕盈的情緒變化,僅有的幾次起伏也像隔著山海云霧。
她原先還以為大概是梅先生心思冷漠,不受外界影響。
……原來竟是要觸碰的時候,才能感知。
瑕盈也低頭看著自己安然無恙的手指——這種感覺著實奇妙,他已經快要忘記了與人觸碰的感覺。
人的觸感,到底還是和化形的妖不同。
瑕盈望著馮嫣的手,被這樣的手牽握,擁抱,撫摸……又會是怎樣的感覺呢。
“你和我是同類,馮嫣。”瑕盈喃喃開口。
馮嫣笑了一聲。
不遠處,暗淡的金色光華從西窗灑進屋中,她仰臥在床榻上,目光虛浮地掠過不遠處的光影。
馮嫣的聲音氣若游絲,“這里是……什么地方?”
瑕盈答道,“黃昏之域。”
馮嫣顯然沒有聽懂,但瑕盈并不忙著解釋。
每當望著馮嫣的眼睛,他都有些忍不住想再次去撫摸她蒼白的臉頰,盡管當下馮嫣的目光里確實再沒有了往昔對待梅十二的溫和意味,瑕盈卻依舊覺得高興。
此刻的馮嫣虛弱、乏力,但那雙眼睛里始終沒有任何恐懼或慌亂。
即便是在強弱如此分明的境況里,她好像也沒有覺得自己落了下風。
保持著冷靜的人是可以談話的——也恰恰是這一點,使得此前一切的努力沒有白費。
否則瑕盈大概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摘下了梅十二的面具,他還有什么手段能安撫他人的恐慌?
他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如果你現在有力氣,我有許多事都要和你談談。再拖下去,魏行貞就要找到這里了。”
“……他知道我在這?”
“他有辦法知道。”瑕盈答道。
馮嫣勉強撐起右手,試圖起身而坐。
瑕盈望著她,“小心傷口。”
先前躺著的時候尚且沒什么感覺,這會兒稍一用力,馮嫣感到右手手臂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臂上也纏繞著繃帶。
瑕盈這時才低聲開口,“我取了一些你的血……原本不打算傷到你,但馮婉那邊的捕捉一直不太順利,所以……”
取血……
馮嫣心中意識到一些不妙。
她抬起頭,“你想……談什么。”
“談談我是誰,你是誰,魏行貞是誰。”瑕盈起身站了起來,“時間有限,我們說到哪里,就算哪里吧。”
瑕盈在馮嫣的手邊放了一杯熱茶,但馮嫣始終沒有去碰。
在瑕盈準備茶水的時候,馮嫣一個人仰臥在塌,目光悠悠地凝視著窗戶。
窗外的日頭始終沒有西落,馮嫣還從沒有見過這樣漫長的黃昏。
不多時,瑕盈也端著杯盞在近旁坐下。
他輕聲道,“我從龍舌那里得知了你們的前塵往事,兩世的糾葛,確實動人心魄。不過魏行貞為何會從幽都山來到中土,又苦心孤詣地守在你身旁……你從來沒有好奇過嗎?”
馮嫣稍稍顰眉。
其實前天夜里,在岱宗山的神木下,她才剛剛問過魏行貞同樣的問題——
「行貞那時……是怎么注意到我的?」
「……巧合罷了。」
最開始就是巧合嗎?
當時行貞是怎么回答的來著……
馮嫣回想著前日的情形。
她已經稍稍有了些力氣,目光變得比先前更加沉靜,聲音也不再斷續。
“你想說什么,說吧。”
“我知道你和魏行貞現在滿心滿眼都是彼此,但這個故事的開局確實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美好。”瑕盈輕聲道,“尤其是龍舌的一些觀察,反而加重了一些偏誤的印象。看起來魏行貞也沒有要告訴你真相的打算……
“我想,這對你來說,不大公平。”
馮嫣不為所動,“是嗎。”
“早在你降生以前,魏行貞就已經在幽都山的石刻錄上知曉了你的存在。
“他不遠萬里,長途跋涉,在你十二歲那年出現在岱宗山——這并不是什么感人至深的巧合……而是蓄謀已久。”
馮嫣稍稍顰眉,“蓄謀……?”
瑕盈無聲地伸出手,將自己的指尖與馮嫣的碰在一起,以便讓馮嫣判斷自己是否說謊。
“魏行貞最初來到這里,是為了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