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北海幽都山而來,你已經知道了,但對于域外之地,你應該還不甚了解。”
馮嫣在靜默中鎖眉,聽瑕盈開口。
原來所謂域外之境,共分十二片疆界,每一處疆界,都對應著天地的一個時辰,亙古不變。
馮嫣頓時就明白了過來——為什么窗外的夕陽從她睜開眼睛直到現在,都沒有沉落。
在黃昏之域,時間永遠停留在陰陽交割的時辰。
這里既沒有夜晚,也沒有黎明,無邊的山野沐浴在永恒的夕照之下,黃昏永無止境。
“魏行貞的降生之地是幽都山,是‘人定之域’最北邊的一處山脈,‘人定’即是一晝夜間最末的時辰。
“那里的一切都終日籠罩在永夜的雷雨之中,想要在那里生存下去不太容易,所以在突破不同疆域之間的屏障以后,人定之域的妖物一般會去到往別的疆域修行。
“很少有域外的妖物會前往中土,這一方面是因為,人群聚集的地方靈氣就要式微,這對修為毫無益處。
“另一方面,則是出于天道對‘人’的偏愛,中土九州幾乎是一片凈土。
“凡人修士無需渡劫便可覺醒靈識,以靈力對抗妖邪;倘使有了修士應對不了的大妖為患九州,域外的十二片疆界中,也會有仙君受到感召,前往平定。
“汲真當然也不例外,他此前在十二域游歷,與人交手幾乎沒有敗績。但當雷殛碑上被打出七個旋以后,他也不得不考慮離開這里。”
“為什么?”馮嫣問道。
“因為他的修為止步于最后一個境界,始終無法再向上精進。”瑕盈輕聲道,“這件事,早在他降生的時候就在石刻錄上有了預言,這就是他要來找你的原因——殺了你,啖肉飲血,他的困局就可破解。
“你還記得嗎?龍舌在長信里提到過,上一世魏行貞經常在你的院子里徘徊。”
馮嫣沒有回答。
“龍舌以為那時的魏行貞已經是對你一往深情,”瑕盈輕笑了一聲,“這不合理,魏行貞早就不是像龍舌那樣初生不久的小妖。
“恐怕當時,與你一窗相隔的魏大人并不完全是在思慕美人,而是在猶豫要不要下手,怎樣下手。
“因為你——或者說我們,在有了被殺的價值以后,也同樣變得令妖物難以對付。”
“……太荒誕了。”馮嫣低聲說道。
“你應該能感覺得到,我沒有半句假話。”
馮嫣也笑了一聲,“我的感覺?”
——這段時間里,似乎最不能相信的就是自己的感覺。
這份過去曾經可靠而精準地幫她渡過許多難關的天賦,在最近頻頻失靈。
魏行貞也好,瑕盈也好,他們似乎都有自己的辦法避開她的查探。
此刻從瑕盈指尖傳來的他的心緒似乎是真誠的。
可是又有誰能保證,這不是為另一場騙局精心偽造的鋪墊呢?
瑕盈兩肘撐著膝蓋,身體微微前傾,“你知道,我為什么篤定魏行貞一定會很快趕到這里來嗎?”
馮嫣抬眸望他。
對方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幽都山上有一處和長陵下幾乎一樣的觀星臺,但比長陵中的更加精準周密。
“你消失以后,他一定會回到幽都山上去找你的位置……所以趕到這里來見你,只是時間問題。”
瑕盈微笑著道,“這里已是域外之境,之后讓他順勢帶你去幽都山看一看,你便知曉我所言的真偽。”
隨著瑕盈給出的諸多細節,馮嫣的眉頭鎖得更緊。
“我也……一直在找你。”瑕盈低聲說道,“直到看見你用赤地青野平息野靈,我才確信,我確實找到你了。”
馮嫣瞇起了眼睛,“你明明早就知道了我和你一樣不能在人群久待……卻還是哄騙龍舌讓她徒然獻祭,還有之前的一線牽——你難道要說,這全都是,為了找我?”
“對,僅僅知道你會被人群所傷,是遠遠不夠的。”瑕盈溫聲說道,“因為我們和其他人最本質的區別并不在這里——”
馮嫣打斷了瑕盈的話,“‘我們’,是誰?”
瑕盈的眼睛平靜地凝視著馮嫣。
良久,他終于惜字如金地吐出幾個字。
“……是信使。”
信使。
馮嫣剛想追問,天地間傳來一聲悠長的長嘯。
一陣風從窗口涌入屋舍,磅礴而不加限制的妖氣霎時間彌散在整片大地之上。
瑕盈有些遺憾地起身,“他已經來了。”
“你先……把話說完。”
“要是還想接著把談話繼續下去,回去之后,來找我。”瑕盈居高臨下地望著馮嫣,“我會等你來。”
“你這樣大費周章地把我帶到這里,就是為了把話講到一半,然后落荒而逃嗎?”馮嫣帶著幾分懊惱說道,“你現在躲開又有什么意義?等我回到洛陽,你的身份也一樣藏不住——”
“藏得住,你會為我保守秘密的,只要你還想把我們之間的這場談話繼續下去。”
瑕盈笑了笑,“茫茫人海,我消失了,你又要去哪里找下一個我。”
而后,瑕盈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屋舍。
馮嫣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扎著翻身下地,她跌跌撞撞地追著瑕盈的背影往外跑去。
然而,外面的長廊已經空無一人,馮嫣倚著廊柱休息了片刻,喘息著望著這空無一人的山間宮殿。
又一聲狐妖的長嘯從遠方傳來。
馮嫣喘息著抬頭,調轉方向朝著這一片殿宇的最高處而去。
遠天始終在沉落的夕陽給人帶來一種即將天黑的錯覺,她手腳并用地攀上數不清的臺階,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踏上了最高處的瞭望臺。
馮嫣從妖氣變化中感到了魏行貞的接近,只是四面云海翻涌,在永恒的黃昏之中,高處的風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
直到這陣詭異的狂風終于停下,她才放下了擋在眼前的雙手——
云海散去了。
眼前的景象讓她想起逍遙游的名篇。
鯤鵬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汲真的真身,遠遠超乎馮嫣對龐大的認知,即便仰起頭也無法看見他的全貌——而遠處被遮擋的地面,迎來了短暫的夜晚。
燦爛夕陽光景映照在狐妖猶如流火的皮毛上,馮嫣仰頭望著這一尊因巨大而顯得無比莊嚴的身軀。
“行貞……?”
魏行貞的尾巴輕輕揮掃,喉中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嚶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