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馮嫣的小院里格外熱鬧,大家已經吃過了晚飯,都圍坐在爐邊飲茶。
天氣越來越涼了,白天有日頭照著的時候還好,入夜的北風一刮,直叫人打起寒顫。
屋子里小七靠在馮嫣身邊,李氏坐在另一側。
她卷起女兒的衣袖,有些擔憂地望著上面荊棘樣的咒印圖騰,“這好端端纏出這么個鬼東西,真的沒什么大礙?”
一旁馮遠道寬慰道,“昨天杜天師不是說了嗎,嫣兒這咒印里沒有什么邪氣,就是普通的約束印罷了。”
“要約束什么呢?”
“杜天師都說他去查了嘛,給他一點時間。”
李氏的眉頭擰得緊緊的,她的手輕輕搓了幾下女兒的咒印,妄圖這樣就能把這些深藍色的線條給擦去。
李氏嘆了一聲,她望向馮嫣,“這東西長在手上,有感覺嗎?”
馮嫣笑著搖了搖頭。
李氏還是不放心,她憂心忡忡地放下馮嫣的袖子,“可別到最后發現是什么詛咒呀……”
“不會是詛咒的,”一直坐在馮遠道身旁的魏行貞開口道,“這道咒印紋路很清晰,藏不住什么太復雜的東西。”
見李氏露出了茫然的神情,魏行貞接著解釋道,咒印分有很多種,約束印在其中算是比較輕的符術,一般僅僅用作提示當事人應該或不應該做某些事情,譬如應當不應當去某個地方,應當不應當見某個人等等。
如果違背了一開始定下的約定,咒印會用一些方式提醒當事者,但也僅僅是提醒而已。
只有當它和束縛印、戕戮印、奪神印等陰咒交疊使用的時候,才會有詛咒和傷人的效果。
“至于阿嫣手臂上的咒印,暫時不用擔心,頂多就是被殉靈人知曉一些她的狀況而已。”魏行貞輕聲道,“反正現在原本就是敵在暗,我在明,我們急也沒有用,現在先想法子看怎么把這約束印去掉吧。”
李氏終于明白過來,“可就這么放著……也不是辦法。”
“當然不能就這么放著。”魏行貞回答,“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早知道娘年輕的時候也去學些符術來……”李氏有些無奈地望了女兒一眼,“當真就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前天晚上發生的事?就沒點印象當時遇著了什么人,或是看見了什么景象?”
馮嫣搖了搖頭,“一點也記不得了。”
“哎,總歸是一場虛驚,人沒事就好啊。”馮遠道在一旁打圓場,他笑著看向馮嫣,“姑母還說被人擄去域外了——哪曉得最后還是魏府的下人跑來通報,說好端端地夢游回了魏家——”
“嫣兒好端端的怎么會夢游去魏家,肯定還是殉靈人的詭計。”李氏看向窗外,有些茫然地喃喃道,“杜天師的那些暗哨,到底行不行呀……”
馮嫣笑起來,岔開了話題,“對了,五郎呢?他怎么沒過來?”
“五哥中午就接了案子出去了,”小七在一旁道,“好像是從金陵來的一隊書商在城東方向的山路上出了什么事吧,估計要明天才能回來呢。”
夜深人靜的時候,魏行貞又像前幾日一樣,在矮矮的桌案前席地而坐。
他手執花梨紫毫筆,鎖著眉頭在奏折上留下批復意見。
在他身后,馮嫣也依舊枕靠在蓬松的狐尾上。借著桌上的光,她一頁一頁地讀先前沒有看完的殉靈人案卷,每讀完一頁,她便隨手將紙張丟去一旁。
魏行貞伏案疾書的時候,馮嫣手里的卷宗也越來越薄。
兩個人默不作聲,各自忙碌。
間隙中馮嫣有時會抬頭看一看魏行貞的側臉,一想到當下這個場景或許在今后的生活中會時常出現,她就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
“阿嫣不去睡嗎?”魏行貞突然輕聲開口,“我這兒還要好一會兒。”
馮嫣搖了搖頭,她將手里最后的案卷揚了揚,“……我還剩這么一小沓就看完了。”
“為什么讀得這么急。”
“爹今晚不是說他剛得了幾條錦鯉,想明天親自給梅十二送去嗎,”馮嫣輕聲道,“我想著,不如就趁這個機會跟著一起去看看……”
魏行貞手里的筆停了下來,目光嚴肅地看了過來,“要自己過去?”
“哈哈……當然是我們一起去啦。”馮嫣坐起身,笑吟吟地把下巴放在魏行貞的肩上,“這段時間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現在我要去梅十二那里反而不跟著,豈不怪哉。”
魏行貞哼了一聲,“我跟去了,他那下半闕話還怎么和開口。”
“他總是會制造機會的,到時候就坡下驢不就好了。”馮嫣笑著道。
“呵。”
魏行貞沉著嘴角,繼續在眼前的奏章上奮筆疾書。
——他可不會就坡下驢,能控制住不要就坡打人就不錯了。
馮嫣又接著道,“這個咒印,還有他的身份,我的身份——我試試看明天都搞清楚。”
“何必這樣親身赴險,”魏行貞冷聲道,“明日我直接把他抓來。”
馮嫣聽出他有些負氣,先是笑了一聲,然后伸手捏住他的筆桿,將那支短毫奪過擱在近旁的筆架上。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馮嫣嘆息著坐去魏行貞的懷中,“這是誰家的小狐貍在吃醋啊……”
魏行貞不為所動,他瞪了馮嫣一眼,“這可不是什么小狐貍——我就該趁昨天沒醒,把事情都捅到杜嘲風那里,直接斷了冒險的念想。”
“聽我說啊,”馮嫣抬起兩根手指,“我有兩層考慮,第一,這不是一件人多力量大的事,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的立場,只會把事情攪得更加復雜,我們遲早要把事情托給杜天師的,但不是現在;
“第二,還記得杜嘲風說他和匡廬二人交手的情況嗎?明明一開始是兩個大活人,但轉瞬之間,他們就變成了兩只布偶傀儡——我前天夜里也是突然從思永齋消失的,對吧。我懷疑這兩種法術本質上是一回事。
“瑕盈這個人謹慎狡猾,想必早有不止一條的脫身之計,我們貿然行事不一定能捉得住他,反而打草驚蛇——而我們現在,就連梅十二是不是他在洛陽唯一的身份都不清楚。
“他前日的話里虛虛實實,有一句卻確實有些道理——人海茫茫,他要是現在消失了,我們又要去哪兒找他呢?
“所以,就像晚上說的那樣,現在敵在暗,我在明……行貞,行貞,看著我。”
馮嫣伸手,強行掰過魏行貞的臉,逼他和自己四目相對。
“如今他以為能用幾個似是而非的秘密鎖住我的喉嚨,迫使我向他那邊傾斜,難道還有比這更有利的套話時機嗎——我需要的幫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