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行貞表情仍舊帶著幾分不快。
片刻之后,他輕輕松了口氣,看向別處。
“說吧,你想讓我怎么做?”
同一片夜空下,瑕盈正站在院中望著今晚的月亮。
今夜他的小院亦非常熱鬧,砂、虹兩姐妹終于帶著最后的利刃抵達了洛陽,幾人今晚就在這間小院中落腳。
“先生,他已經在茶室了。”
年邁的匡廬緩緩步入中庭,向著正在望月的瑕盈低聲說道。
瑕盈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低聲答了一句“知道了”。
匡廬又道,“我問過了,他今日的名字叫夾谷衡。”
瑕盈笑了一聲,“不錯的名字。”
茶室中點著一支寧神的熏香,夾谷衡已經沐浴更衣完畢,此刻正靜靜地坐在坐席上等候瑕盈的道來。
他凝視著茶室的墻上懸著一張筆記遒勁的題字,上面寫著“霜雪既降”。
夾谷衡一眼就認出這句話的出處——這講的是舊時圣賢帶著弟子被圍困在陳蔡的故事,那時師徒幾人已有七日不火食,但夫子卻仍然弦歌不輟。
弟子們不解,在大家已經食不果腹、疲憊不堪的時候,夫子怎么還有心奏琴而歌,這人的良心哪里去了?
夫子慨然道,“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雖然此刻,他以仁義之道遭逢亂世之患,但他臨難不失其德,自省不窮于道——可見這并非走投無路的絕境,反使他更加通達堅定。
夾谷衡凝視著題字。
……瑕先生為什么要在自己的茶室掛一副這樣的字呢?
他帶著幾分敬意思索著。
有一句古訓,叫“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乃是贊頌松柏不畏嚴寒的高潔品性。
但是,天地間有寒暑風雨之序,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
有些花在春夏盛開,有些果在秋日成熟,有些草藤一季就凋零,也有松柏這樣的巨木,四季常青……
草木也好,風雨也好,大家不過守著自己的時歲,何以有的就要被批判,有的就要被贊頌呢?
往深里想,所謂的貴與賤,淫與義,公道正義,倫常善惡……究竟是亙古就存在的天道法理,還是人與人之間一時興起所定下的約定呢?
抓著這個思緒的線頭,夾谷衡凝視著題字的目光變得更加專注了。
他情不自禁地順著這個想法想了下去,然而腦中突然傳來一陣痙攣似的頭痛。
夾谷衡終于意識到了危險,他皺緊了眉,兩只手深深地抓住了自己的腦袋。
趁著還沒有引發劇烈而不可抑制的疼痛,他迅速搖頭,好像要將自己這些無用而繁復的思緒暫時從腦海中全部甩脫。
當一切平息下來——他有些艱難地喘息著,整個人倒在地上一陣一陣地抽搐。
夾谷衡感到額頭再次傳來一陣灼熱的刺痛。
額頭上漆黑的犄角好像又生長了幾厘。
屋外地走廊上,這時才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他立刻望向大門處——木門推開,瑕盈出現在門后。
“先生……”夾谷衡有些虛弱地開口。
瑕盈一見他的模樣就皺緊了眉。
他快步走到夾谷衡的身邊,扶著對方坐了起來,而后迅速從袖中取出一小瓶嗅鹽,遞到夾谷衡的鼻下。
片刻之后,夾谷衡重新恢復了力氣。
兩人在燈下對坐,瑕盈凝視著對方黑色的角——他記得前幾年相見的時候,這只犄角還是淺白色的,遠遠看去像額頭的正中間凸起了一個大包。
然而如今它卻已經有人的中指那么長,漆黑、透亮,形狀看起來和犀牛角真的別無二致。
“……你這幾年都在干什么。”瑕盈問道。
雖然夾谷衡渾身上下都是巖灰色的皮膚,即便羞愧時也不會被人瞧出在臉紅,但他仍然有些不敢去看瑕盈的眼睛。
“我……我一直待在金陵的芥子園。”夾谷衡小聲回答。
“那個書坊?”
“嗯。”
瑕盈鎖眉,“……原來我之前給你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嗎。”
雖然這句話語氣依舊平靜,但夾谷衡還是從中聽出一些責備的意味來。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像是犯了錯受到訓斥的小孩子一樣,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幾年前分別的時候,瑕先生三令五申,從今往后,自己絕不能再讀世上的經史子集。
然而……他辦不到。
從前他不識字不讀書,在域外過著神仙一般的快活日子。
然而自從十幾年前跟隨著瑕盈來到中土,一切就慢慢變得詭異起來。
夾谷衡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他沒有名字。
妖物的名字與人類不同,它并非是僅僅用來作稱呼或是寄托美好愿望的東西。
妖物的名字是生來就有的,有些蝕刻在妖元上,有些出現在預言里,有些則是要等待時機,在某個天道注定的時刻落下。
落在他們的眼前,落進他們的心里。
在與瑕盈相遇之前,夾谷衡在世上已經活了四千七百歲,可他始終不知道自己叫做什么——這即便在妖怪中,也是極少見的情形。
在域外時他從不介懷這件事,然而一到中土,他立即發現這里幾乎每個人都有名字,這令他大受刺激。
那時夾谷衡問,瑕先生,如今只有我沒有姓名,該如何是好?
瑕盈笑答,這世上人的名字,你看上了哪個,搶過來就好了。
對人類而言,靈與名的聯系并不像妖怪那么緊密,但每當殺掉一個人,并將他的名字占為己有的時候,夾谷衡都感到自己的心靈中升起了一陣短暫而寧靜的幸福。
可有了名字之后,他又不滿足——因為他很快發現,這些名字都是可以落在紙面上的。中土之人稱之為“字”,每個字又可以組詞,各含深意,精妙絕倫。
然而他從未讀過書,自然解不開這些謎題。
瑕先生空閑的時候,會為他拆文解字,但當瑕先生忙碌起來,他就不好再來打擾了。
許多個夜晚,夾谷衡獨自對著自己的新名字,他抓耳撓腮,半猜半想始終不得其法。
某一日他靈機一動,每次殺人之前先,會先逼著對方說清楚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從此免去不少麻煩。
他曾經捉過一個叫“弘毅”的人,對方告訴他,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這是儒家的道義。
后來又捉過一對兄弟,一個叫“培風”,一個叫“圖南”。
他們的名字來歷更加有趣,說有巨鯤化作大鵬鳥,扶搖直上。
九萬里,則風斯在下,而后乃今培風;
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這些名字美好的人一個一個地在他手中殞命,他興高采烈地,將人間無數個寄托著愿望的名字占為己有,有時十幾天換一個名字,有時一天換十幾個名字。
如是過了十年。
某個夜晚,他在睡夢中突然感到頭疼欲裂,幾乎要疼死過去,等到醒來時,額上已經長起了一只軟綿而稚嫩的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