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宮內,孫幼微坐在御座上,面無表情地望著眼前的金盞紅燭。
“陛下,”浮光上前道,“再不歇息,天就要亮了。”
孫幼微閉上眼睛,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浮光上前,見女帝桌案上攤著一卷文書,她掃了一眼,發現是昨日白天向各州府追加的文稿。
“陛下還在為這件事憂心嗎?”浮光輕聲地問。
孫幼微搖了搖頭。
“朕在想……一個人。”
浮光輕輕拉起孫幼微肩頭的絨毯,“您在想公子嗎?”
孫幼微忽地睜開眼,帶著幾分意外望向浮光,“……你為什么猜她?”
浮光在孫幼微的身旁跪坐下來,一面給她捶腿,一面道,“臣想,陛下現在在煩擾的事,不論是魏大人的身份,還是殷大人的檢舉,又或是那些邊境出沒的大妖,岱宗山下的靈河……每一樁,似乎和公子有些關聯。”
孫幼微笑了一聲,“邊境出沒的大妖關馮嫣什么事了……”
“公子一向有降妖的天賦。”浮光答道,“像先前偽鸞出沒的時候,她只用三日就結束了那次動亂。”
孫幼微不置可否地收回了目光,過了一會兒,她忽地給出了答案。
“朕在想馮黛。”
浮光恍然大悟地應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但你說的也沒錯,這些事情,確實每一件……都或多或少地和馮嫣有些關系……”孫幼微低聲道,“如果馮黛還在,不知道她要做何感想……”
浮光道,“上次聽您說,馮嫣的祖母最后也像馮家的先祖一樣,以身沉河了——陛下說的馮黛,是指她嗎?”
孫幼微點了點頭。
浮光嘆了一聲,“那確實讓人有些嘆惋……原本不必如此的。”
“是嗎,朕一點都不意外。”
浮光仰起頭,目光中帶著幾分問詢,“陛下……是不意外什么?”
“既不意外她想毀掉長陵,也不意外她最后會主動獻祭。”
浮光不甚了然地歪著頭想了一會兒。
孫幼微低聲道,“你沒有見過馮黛,你不明白。”
“……臣愿聞其詳。”
孫幼微的手斜撐著臉頰,她目光微垂,說道,“馮黛第一次成親,是景明十四年。那年朕三十四歲,皇兄也還活著,朕雖然要幫忙處理一些朝務,但也不像即位之后那么忙碌,還有許多閑情逸致,去關心長安城里的熱鬧……
“當時朕雖住在宮中,卻早就聽說馮家出現了一個叫馮黛的修士,天賦極高,只是為人太過傲慢,為人不喜。”
浮光聽見“傲慢”兩個字,臉上就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那想必,陛下是一定要見一見此人的。”
孫幼微瞇著眼睛,“是啊,畢竟朕在十五六歲的時候,朝廷里那些閑著沒事做的老臣最喜歡向父皇上折子批朕目空一切,傲慢無禮……只不過,這些聲音朕過了二十五就很少再聽見了,如今長安城里又出一個這樣的年輕人,我怎能不去見一見?
“后來聽說馮黛要成親,且馮家女兒的第一門親事又永遠門可羅雀,朕就想著備些薄禮,順道去看一看——結果,朕一見她,就知道為什么旁人不喜歡她。”
“為什么呢。”
“她太張揚。”孫幼微輕聲道,“年輕人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她什么都是張揚的,尤其是眼睛,反而是她身邊站著的那個男人,看起來更像是個溫柔似水的性情。”
浮光微笑,“倒也般配。”
女帝沒有回應,她在回憶中沉默了很久。
修士之間結為夫婦,有時會比平民多一道山海誓的環節——二人將手握在一處,共同禱祝誓言,禮成之后,男女修士的后頸會多一道印記,直到一方死去或是去姻緣司和離,誓印才會從對應的人身上消失。
女帝回想著當初的那一幕,她微微顰眉,低聲笑道。
“那還是……朕第一次聽到新人立下山海誓。”
老人的聲音帶著一種感慨,語調緩慢低沉。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馬生角,慈烏頭白,天柱折,地維缺,日月崩裂,乃敢與君絕……’”
浮光一怔,“陛下當年,沒有立過誓嗎?”
孫幼微搖了搖頭,“朕的駙馬不是修士,自然立不了……再者,立下了山海誓就要共擔命運,本來就不是所有修士成親都會立誓,皇家就從來沒有立山海誓的傳統,除非哪個孩子生下來的命卦就兇險。”
浮光點了點頭,“原是這樣……”
孫幼微接著道,“像馮黛這樣的人,生來就像一匹烈馬,把她養在牧場看她自在來去就好,誰要是動了去馴服她的念頭,誰就是自討苦吃。朕與馮黛越是熟稔,這樣的念頭就越強烈,直到……景明十七年。”
景明十七年,孫幼微的皇兄駕崩,她也是從那時開始,從幕后走出,成為真正執掌天下的帝王。
“朕是在登基以后,才第一次去了一趟六符園地下的長陵。”孫幼微的聲音沉了下來,“那年馮黛才十九,馮家的預石甚至還沒有傳到她的手中,朕當時就隱隱覺得棘手……”
“為她二十四歲的獻祭嗎。”
“對。”孫幼微輕聲道,“朕只能希望那一輩的人里,不要是她中頭彩,否則免不了要引來麻煩——可初元六年,預石還是在她手里紅了……想來命中注定的事情,誰也沒有辦法。
“她做了很多努力,但最后丈夫還是死了,朕想以她的性情一定會報復,為此暗中派人盯梢,一切嚴陣以待……可朕怎么也沒有想到,她竟是突然順從了下來……這是什么道理?朕一直想不明白。
“直到二十年前,馮黛死后不久,馮榷突然來見朕,和朕道明原委,朕才知道,她這二十多年的時間一直在謀劃自己的復仇,雖然最后功虧一簣……
“但朕,也由此確信了一件事。”
浮光再一次揚起了頭,望著御座上的老人。
“并沒有什么烈馬是真的不可馴服……人在世上的牽絆越多,就越軟弱。”孫幼微低聲道,“馮黛是這樣,馮嫣,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