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應道:“兒臣會約束東宮屬官們,不過料想此事引起的波折恐怕也不會太小,任何人都可能參與其中,父皇也要有所準備才是。”
今日之事看起來都攝于皇帝威嚴偃旗息鼓了,但其實只不過是暫避鋒芒,默不作聲的官員們都在等著地方士林的聲音傳回京城,然后借大勢同皇帝對抗。
不是不畏懼皇帝,而是都清楚此事如果不加以制止,那么將來任何人都別想安生了,文人士子誰還不寫幾句詩詞歌賦文章,如果都被這么挑錯問罪可如何是好?
事情到現在已經不是魏觀高啟的事情了,而是文壇士林的興衰榮辱之緊要,皇帝可以對貪腐之官下手,因為那是合情合理的,縱然許多人不滿其嚴苛但也挑不出錯來,而此事就不同了。
朱元璋不以為然道:“咱豁出去這生前身后名,不愿意當所謂的圣主仁君他們還能如何?難不成還有本事逼咱退位不成?”
“咱從開國即定下用重典治世的時候就沒想過要什么好名聲了,肅清貪腐吏治扭改宋元以來的官場士林奢靡享樂之風乃是萬世之基,元朝就是倒在了此處,標兒,無論何時都絕不能縱容他們!”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一位開國皇帝,而且是以己身能力白手起家的皇帝,如果真的不愿意妥協,那么誰拿他都沒有辦法,縱然想反也只能等他死后,如此一人鎮世才可謂真龍天子。
父子倆通過氣了,這件事也就定下了,一張巨大的網羅赫然張開,不知將要有多少愿意四處啼鳴的鳥兒會自投羅網。
不過料想應該不會太少,皇權想要擴張,儒生想要限制,天然的矛盾隨著大明日漸安穩也將要走到臺前了,此次就是第一次的試探。
其實本可以壓制,他們也不愿意在洪武朝掀起對抗,本打算的應該是默默影響儲君以及皇孫,等開國之君百年后再自然而然轉變為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盛世局面。
可惜天不遂人愿,當今圣上剛烈無比,不顧己身名望要掀起大獄,不僅是貪腐之官員要被誅盡,連士林保留的那一點體面都要撕碎,皇權將要貫徹天下。
謹身殿內驟然一靜,朱元璋坐回御案之后隨手翻看起了奏章,嘴角卻是不經意間的揚起,好似一個貪食的孩子在迫不及待的等著飯菜上桌,很是單純。
殿內其實還有幾名太監伺候,但早早就已經跪伏于地,恨不得自行剜去耳舌,不過父子二人卻也根本沒在意他們,在謹身殿伺候的宮女太監一言一行都有人注意,他們是不敢遞話出宮的。
宮里看似四面透風,但其實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宮女太監們都清楚什么話可以傳討個賞錢,什么話傳去了求死都難。
朱標將注意力轉回己身,東宮正經的嫡系多在地方任職,京中尤其是文官范圍內也就是通政使陳佑宗了,不過料想以陳佑宗的心智應該明白該如何做,昨日是昨日,今時是今時。
至于其他人朱標是不怎么在乎的,像早朝時他也注意到了有幾個瞧著眼熟的官員為高啟等人開脫,應該是前詹事府的人。
雖說也曾是東宮門下,但到底是不一樣的,開國初年老朱為了彰顯太子的威儀,將詹事府左右春坊局、司經局、左右率府使等一干東宮府衙的官吏配齊,從那時看滿朝盡是東宮臣。
這種大義確保了儲君的地位,但也導致東宮臣子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所以這幾年來因罪被殺被貶的東宮官員也不是少數。
朱標也就索性借著整頓官署衙門的機會將以詹事府為首的東宮臣屬衙門廢除,因為他們這時候已經不是臂助而是負擔了,朝廷肅清貪腐吏治一旦涉及到東宮官員于他的名望有損。
當然這也是由于他的根基已經徹底穩固,許多人同他的聯系不在于名頭上的臣屬關系,而是真正的身家性命相連,他們絕不會容忍另一個皇子上位。
何況縱然詹事府被廢,但那些官員依舊還是會以東宮臣屬自居,這已經是他們舍不得放棄了,也是從那時候起陳佑宗等人的地位才真正提高了起來,這也是朱標希望看到的。
朱標現在顧慮的其實是自己的先生宋濂,自打老夫子回鄉修養已經過去許久了,無論是自己父皇還是他都去了數封親筆信問候,希望老夫子盡快回朝。
宋老夫子作為當世文宗,昔年面對元順帝的征辟都辭不應召,在老朱未成大勢前就主動投奔輔佐,所以無論是在士林還是在朝廷都有極大的影響力。
如果老夫子現在是在京城便也罷了,他親自去勸說解釋總不會有什么問題,可老夫子還沒定下日子離鄉返京,這個時候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說出不當言論很可能撞到老朱的刀刃上。
身為太子少師,未來的帝師,死罪定然是不至于的,無論是朱標或是馬皇后都會求情,天地君親師,縱然是天家也要講情義。
但到時候處理起來肯定無比麻煩,很可能朱標都會被傳成太子不滿圣上如此欺儒的事實,那樣他們就順利將矛盾轉移到他們父子身上了。
皇帝對他們能下狠手,難不成還能對太子殿下下狠手?
朱標將面前的奏章拿開提筆開始給宋濂寫信,其實不太好寫,有些話終究是只能言談意會而不能流于筆墨字跡的。
宋老夫子才高八斗博通古今,但終究只是文人,于政事不甚敏銳,昨日連向來機警的陳佑宗都沒看出魏觀此案背后的恐怖,更別說身在外地的宋濂了,容不得朱標不多思顧慮。
密封好后招來剛爬起身不久雙股還在顫顫的福貴:“著由親軍都尉府送至宋師處,快馬加鞭不得延誤!”
福貴還是頭回經歷此等場面還未回神,躬身接過信后轉身就被自己絆了一下,踉蹌著就要回頭請罪,朱標無奈擺手示意快去辦差。
但心中忍不住想著到底是不如劉瑾,可惜暫時還不能讓劉瑾回來伺候,東宮奴婢們需要靜一靜,原來實在有些浮躁了。
老朱自然也聽到了兒子的吩咐:“多時未見了,咱倒把宋濂給忘了,還是咱標兒思慮周到。”
“宋師本來就打算開春后回京,兒臣去信催催,估計月內就到了,如此也就穩妥了,士林的事情,最好還是有宋師發言才算公道。”
朱元璋點頭應道:“士林中能壓高啟迪的也就剩宋濂和劉伯溫了,哼,要是劉伯溫還在京這時候估計已經稱病不起了。”
朱標一想忍不住笑道:“估計半個月前就察覺不對,鬧著要乞骸骨歸鄉養老了。”
真要說了解老朱脾性的外人,李善長和劉伯溫當屬頭一列了,李善長還能藏拙,劉伯溫是鋒芒畢露想藏都藏不住,惹的老朱不喜。
為君者向來是不會喜歡臣屬揣摩自己的,劉伯溫也清楚這一點,才會愿意接下治理巴蜀的苦差遠離京城避禍,累點難點總好過天天提心吊膽。
提起劉伯溫老朱心情就不好,悶頭開始批閱奏章,朱標見狀也是跟著批閱起來,耽誤了這么久,估計不到傍晚是處理不完了。
翻開第一份就是禮部請大祭孔圣的奏章,原本倒也沒什么,但這個時候自然是不行的,也省得給孔家人開口的機會,不過料想他們也不敢了,孟子都已經被砍了一刀,真逼急了老朱也能砍孔子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