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房里的爐火正旺,時雍的外袍安靜地放在罩火爐的熏籠上,屋子里暖烘烘的,靜謐美好得不太真實。
睜開眼,時雍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擁被坐起看了半晌,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鋪了軟軟褥子的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她有片刻脫離現實的怔忡。
她回來了。
盧龍塞。
又驚覺,這間屋子不是她的。
時雍慢慢側頭,看到了坐在熏籠邊那張長椅上的趙。
他個子高,躺在椅子上有些勉強,便拿了一條長凳搭著腳,靴子未褪,身上隨意地搭了一條狐裘氅子,手腳和膝蓋都露在外面,睡得正沉。
時雍皺眉。
今日凌晨從青山口奔赴盧龍大營,天已經快亮了。時雍原本想要回去休息,見趙腿疾發作,她便留了下來為他針灸按壓了一會。然后兩人說了會兒話,趙便傳來熱水,讓她泡腳。
時雍在兀良汗大營那幾日,確實活得很茍且,有熱騰騰的水泡腳再睡自然會更舒服,她沒有拒絕,就躺在那張椅子上,一邊泡腳,一邊和趙說話。
然后就睡過去了。
顯然,是趙抱她到床上休息的。
甚至把床也讓給了她。
兩人相處一室并非第一次,時雍倒不覺得別扭,只是有點過意不去。
其實她也沒有睡醒,只是看趙這么委屈地躺在椅子上,她于心不忍,打個呵欠就躡手躡腳地下床走到了熏籠邊,蹲身看他。
“大人!”
她輕聲叫他,趙沒有反應。
時雍近距離觀察他的臉,渾然不知自己一臉的笑容。
趙睡得很沉,呼吸均勻,兩排長長的睫毛覆蓋了深邃的眼,眼圈下方有一層淡淡的憔悴,想是這幾日他也不曾休息好。
要不,她也把他抱上床?
時雍支著下巴打量他頎長的身子,估算著他的重量,思考著這種可能性,伸出手就準備試試。
哪料,剛抱上去,趙就睜開了眼。
他對別人的觸碰極是敏感。
睜著一雙赤紅的眼看著時雍,他眼里有短暫的不解和迷惑,就好像在做夢一樣地看著她。
“大人,你醒了?”
時雍尷尬地笑了笑,正想解釋自己不是在趁機占他便宜,趙的雙手就環了過來。
很迅疾,力量很大。就著她的肩膀拉過去,慢慢扶到她的腰,再將她整個人往上一拖,就把她完完整整地抱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嘆息一聲,滿意了,輕輕將她束在懷里,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又睡過去。
時雍:……
閉著眼睛的趙,少了昨夜戰場上策馬揚刀斬敵于前的冷漠,也少了縱橫脾睨的孤高,眉目間添了慵懶和性丨感,變得極易親近。
“大人!”
時雍碰了碰他的下巴,見他沒有反應,掙扎著就想起身。
趙皺了皺眉,扣住她的后腦勺,將她的頭按到脖窩,呼吸淺淺地蹭了蹭鬢發,沒有出聲,也沒有別的舉動。
他就只是這么抱著她,好像她是一團可以取暖的火源,又或是別的什么不會喘氣的死物。
時雍:“……”
這個時節睡在椅子上并不舒服,趙身高體健更是如此。他靠著熏籠的半邊身子是滾燙的,另外半邊身子卻是冰冷一片,時雍貼著他,此刻也是如此,半是火焰半是冰,糾結一團。
此人這是做什么?
抱著她,只是抱著她?
他當她是個火爐嗎?
溫熱的呼吸落在額際,均勻有節奏。時雍默默地趴了許久,確認他是真的睡著了,好氣又好笑。
這人怕不是半夢半醒看到一個女子,就隨便摟入懷里了?
知道她是誰嗎?就抱!
時雍試圖掰開他的胳膊將自己解脫出來,配合動作,她的腿也不經意壓了過去,不小心就觸到了他……
青壯男子睡著后多是生氣勃勃,這個時雍懂得,可是沒有心理準備,就這么冷不丁地擦過去,她心臟有點受不了。
睡著的大驢很是健碩,讓人很難忽視它的存在。時雍默默地挪開,那只摟住她的胳膊卻是一緊。
趙鼻息重了幾分,突然抬手按住她的后腰,把她貼在身上。
時雍突然面紅耳赤。
她沒有想到趙會有如此孟浪的舉動,對接下來的事情,她有點慌。可是,不待她從緊張和驚異中反應過來,趙已然沒了動靜。
他仍然是睡著的,任她一個人心里小鹿活蹦亂跳,他卻只是皺了皺眉便睡過去。
怪她多想,
他壓根沒醒!
時雍抬頭,目光落在他的下巴。
青幽的胡碴兒,下頜線輪廓分明,他瘦了。
“大人,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趙含糊地應了一聲,不知說的什么,眼睛沒有睜開,時雍好笑地戳他肩窩,他還是沒有反應。
睡得太沉太沉。
累壞了吧?
時雍微微抬頭,身子往上挪了挪,在他頸子里呵氣,他好似忍不得癢,輕輕拉下她的手,圈緊她的腰。
“阿拾!”
“你老實點。”
知道是她呀?
時雍臉有點燒。
可是,她在他懷里沒法老實。
時雍懷疑這只是他熟睡狀態的下意識反應和回答,并沒有真正醒來,為了印證,她探出爪子,慢慢伸入他的衣袍。
趙在椅子上躺了這么久,衣裳冰冷,但身子很熱,如同爐火一般,貼上去極是暖和,時雍舒服地嘆了口氣,幾日顛沛流離的辛苦和疲倦,都融化在他均勻的呼吸聲里。
動不了,她索性不動,百無聊賴地靠著他取暖。
回到盧龍塞,她統共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本就有些犯困,漸漸地眼睛撐不住,也有些迷糊,趴在趙身上睡了過去。
這一次,她睡得特別久、特別沉,甚至意外地墜入了久違的噩夢之中。
她夢到了剛來這個世界的那個土司大寨,那個關在籠子里的小時雍。又夢到了詔獄里,那個黑衣人走近時的腳步,還有他掐住她喉嚨時那種窒息的感覺。
還夢到了趙煥……
時雍以前從來沒有夢到過趙煥。
這個夢里,卻格外清晰。
他斜倚西窗下,三月桃花如雨紛紛而落,暖風熏得人昏昏沉沉,趙煥的笑容里仿佛殘留著桃花釀的殘醉。
“雍兒,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一片桃花落在臉上,時雍覺得有點癢,可是身子綿軟無力,她想拿掉卻力不從心。
“知道嗎?我在這里等了你好久。”
趙煥笑望著他,一只手拿著青玉酒壺,一只手輕輕揭開蓋在她眼睛上的花瓣,低頭朝她看來,殷紅的嘴唇離得極近。
“這些日子京師驟冷,天寒地凍,你不在,很是難熬。”
“你可知,身處天子腳下的盛世繁華里,我有多冷?”
“幸得開了春,我等到了你回來。”
時雍心跳很快。
她很想告訴他,她沒有回來,也不想回來,可聲音仿佛卡在喉嚨里,出不了聲。
“雍兒,再也別離開我。永遠別。”
趙煥身上的氣息熟悉又陌生。
讓她很可恥地想到另外一種味道,另一個男子的味道。
趙煥有皇子皇孫的矜貴,也有皇子皇孫們的愛好,喜好調香弄琴,身上終年散發著清冽的幽香,隨身之物乃至頭發絲上都帶著香氣。
以前她覺得好聞,如今卻有些厭煩。她好似眷戀上了另外一個人的氣息。那個男人身上從來沒有這種脂膏般馥郁的香味。
他的人,他的味道是完全和趙煥不一樣的。銳利、冷冽,疏離,卻讓人想要靠近。
“你看,桃花醇快沒了。”趙煥說,“雍兒,我喂你喝一口,好不好?”
他的唇哺下來,帶著慵懶地笑。
時雍瞪大眼,伸手推他。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