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是個大冷天,寒風嗚咽一般掠過京城上空,雪花飄然落下,皇城門口的守衛頂著風雪,嚴陣以待。
有細心的百姓發現,今日各城門均加派了人手,防守較往日更為森嚴。
四夷館的案情震驚京師。
幾十具無名白骨,四具兀良汗人的尸體,還有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狼頭刺青”,來歷不明又頗有神秘感,無不為百姓增添了談資。同時,也引來了恐慌。
事情傳到朝廷,臣工們早早便入宮覲見太子殿下,紛紛表示對這個案件的關注。
太子宮中,大臣們各有說辭,聽得趙云圳頭大如牛,甲一安靜地站在班列下,一言不發。
天灰蒙蒙的一片,冷得很,對趙云圳來說,再沒有比這種天氣更壓抑的,更何況,耳邊還有這么多的蜜蜂在嗡嗡作響。他很想告訴這些人,案子阿叔會辦,不要再來吵他了,他只想躺回被窩里再睡一覺。
可是他不能這么做,哪怕心里翻江倒海,小身子還得端坐在殿中,聽這些人爭執、辨認,各說各的道理。
他真是厭惡極了這些規矩,屁丨股快坐出褥瘡來了,這些人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
趙云圳開始神思游離,想著等開了春,要去郊外踏青,叫上阿拾一起,去抓蝴蝶,看桃花,再令阿叔做詩……
他想得有點得意,在別人說要如何處理與兀良汗關系的時候,差一點笑出聲。
眾臣看他表情,突然怔住。
“太子殿下?”
這位小太子的心思極是難猜,在沒有監國前,他囂張跋扈,常常憑喜好治人,監國后有所收斂,可他們仍然是摸不清他喜怒無常的想法。
更不明白,這有什么可笑的,他怎么就突然笑了?
趙云圳回過神來,輕咳一聲,剛要解釋自己的失儀,殿外便傳來一聲通傳。
“啟稟殿下,大都督覲見!”
趙云圳剛才還板著一張小臉,聞言眼神仿佛亮開了一抹光,好不容易才克制著興奮,清清嗓子,抬袖嚴肅地道:
“快宣!”
朱漆大門仿佛張開的血盆大口,一道修長的人影緩緩踏上臺階,雪霧在他背后紛飛,他如同自飛雪中踏階而來,一步步走到大殿門前,扶著繡春刀的手停頓片刻,他將刀取下,交給殿門的侍衛,這才撩開袍角,邁過高高的門檻,從兩側的眾臣中間慢慢走過。
殿中眾臣屏氣凝神,視線紛紛落在他身上。
今天的趙身著錦衣衛指揮使的官袍,一襲裁剪得體的飛魚服,勾勒出他寬闊的肩膀,精瘦的腰身,鸞帶綿袍,一件繡了暗金的黑披風自肩后垂落,仿佛天邊壓下的烏云,將他俊朗的面龐襯得冷酷莫名,令人不敢直視。
這么俊美,又這么可怕,他是天神最矛盾又最完美的杰作,一出現便奪去了所有的目光,也奪去眾人的喉舌。
趙云圳驚訝地發現,趙走入大殿,仿佛連殿中的光線都黯淡了下去,眾臣也比方才拘束了許多。這些人怕阿叔,比怕他這個太子更甚。
怪不得人人都說他是阿叔的傀儡。
在他們眼里,他們懼怕的是權勢熏天的阿叔,不是他。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這個太子只是一個擺設,是必須要陳放在這里的一件物什,真正起作用的是他面前這個人——他的阿叔。
說是傀儡,好像也沒錯。
不過,趙云圳覺得做傀儡好像也沒什么不好……
趙云圳抿了抿嘴唇,看著朝他徐徐走近的趙。趙卻低垂了眸子,在眾目睽睽下,走到他的座前,單膝跪地。
“微臣參見太子殿下。”
趙云圳緩緩笑開,“平身。來人,給大都督賜坐。”
趙抬頭,看他一眼,目光微有厲色,分明是阻止之意,嘴上卻平靜地道:“臣叩謝殿下恩典,臣有急事稟報,站著說便好。”
趙云圳看懂了他的意思,眼神示意宮人不必再看座,然后看著趙道:“趙愛卿請講。”
趙靜靜地站在趙云圳面前,淡淡地道:“兀良汗國書今晨送抵大晏,為免誤事,微臣沒讓呈報,趕緊帶入宮來了。”
國書直接遞送到趙的手上,雖然他用了委婉的說法,是怕耽誤正事,這才沒有按程序呈報給太子,而是由他親自帶了過來,但殿上眾臣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趙云圳臉不改色,“國書在何處?呈上來。”
趙取出國書,交由殿上的內侍呈到趙云圳手上。
趙云圳當著眾位臣工的面拆開國書封緘,只看一眼,小臉就變了顏色。
信上有許多虛情假意的客套話,所敘內容卻只有一個。
“兀良汗王巴圖告知我國,說他已遣派使臣來我大晏,迎接懷寧公主前往額爾古完婚。”
婚事從昨年拖到今年,兀晏兩國休戰后,巴圖許久沒有動靜,更沒有提迎娶懷寧公主之事。不過,既然懷寧是許給她的妻子,他遣使來迎,也在情理之中。
眾臣不明白趙云圳為何會是這樣的臉色。
直到趙云圳把拆開的信交給侍者,讓他交給趙過目,然后徐徐說來。
“巴圖遣派的使臣,正是死在四夷館的兀良汗弘文館大學士吉爾泰。”
殿上一陣嘩然。
大晏與兀良汗交往密切,國書呈遞的方式一般有兩種,一種是由使臣親自到了殿前面見皇帝時呈遞,另一種是在使臣出發前,先行來函照會對方,給對方一個準備時間,使臣再來正式交互。
這種涉及兩國聯姻的事情,給對方一個準備的周期自然最好,兀良汗先讓人送書信,使臣再慢慢前來,并不令人稱奇。
奇怪的是國書后至,使臣先至,而先到的使臣沒有知會大晏朝廷,而是穿著一身大晏便裝被人埋在了四夷館的地下。
趙云圳看向眾臣,“諸位愛卿,對此事有何看法?”
內閣首輔曹吉站在班列前方,看趙云圳的目光是朝著他而來的,硬著頭皮出列。
“回稟殿下,我朝與兀良汗止戰不久,正需休養生息,萬不可再起戰事。微臣以為,當速速查明真相,平息事端。”
“哦。”趙云圳不冷不熱地看著他,“那曹愛卿認為,當如何查?”
方才趙云圳犯困時,這個曹吉一直在說四夷館的案子,做意見領袖,顯然是被趙云圳盯上了,而且,內閣首輔為第一輔臣,御前議事,輔佐儲君本是要務,趙云圳問他也是正常。
但是曹吉心里很清楚,這太子爺就是誠心讓他為難的。
因為在議事前,他曾單獨提點過趙云圳,不要輕信趙,以他一人獨大,否則必會為國朝招來禍事,可這位太子爺顯然已經被趙牢牢攥在掌心,根本就聽不進他的話。
曹吉眼見自己一番苦心被當成驢肝肺,索性就不再遮掩了,上前跪地道:“案情重大,當務之急,殿下應責成錦衣衛查明案情,將罪魁禍首緝捕歸案,給兀良汗一個交代。”
趙云圳看他一眼,目光轉向殿上其他人,聲音悠悠地道:“曹愛卿言之有理。你們呢?各位愛卿可有不同見解?”
眾人面面相覷,目露躊躇。
而趙站在殿中,雙眼半瞇,神情淡然若水,好像沒有要發表見解的想法。
眾臣遲疑片刻,齊齊道:“微臣并無異議。”
趙云圳坐在上邊,看著這些人,輕輕哼了聲,“那本宮便依了各位愛卿的意思,將此案連同與兀良汗的國事,一并交由趙愛卿督辦。”
話音未落,趙云圳又冷不丁補充一句,“再往后,諸位愛卿說本宮聽信權臣一面之詞的話,便要改成聽信群臣之言了。”
殿上突然安靜下來。
眾臣被趙云圳噎得說不出話。
太子爺在朝堂上這么說話,自然是沒有分寸,可趙云圳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太子,他再沒分寸又如何?
曹吉咳了一聲,掩飾著不安,又嚴肅地道:“殿下,微臣還有一言。”
趙云圳朝他看過去,有些不耐煩了,“曹愛卿說吧。”
曹吉看了趙一眼,目光掠出幾分冷色,“此案不宜拖延太久,大都督最好有個督辦期限。”
趙云圳心里一驚。
這是要讓趙限期破案的意思
他還沒有說話,殿下眾臣便頻頻點頭,有人提議,便有人附和。而趙行事向來獨來獨往,從不結黨,這些人怕他,私心里又都想看他的笑話。
趙云圳道:“案情復雜,不宜過多束縛……”
看著太子爺的表情,眾臣不再說話,只拿眼看著趙,眼神中透露出來的無形壓力最是讓人難以抗拒。
趙終于開口,“殿下,十日。”
趙云圳輕抽一口氣,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朗聲問:“趙愛卿是說,十日內便可破案?”
趙不動聲色,點點頭。
趙云圳咬了咬下唇,還想掙扎一下,給他個下臺階的機會,“十日可夠?要不本宮多給你幾日?”
趙語氣平靜地道:“十日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