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長勛才到大晏不足一月,而庭院下面掩埋的白骨堆有些年頭了,那自然與他無關。而上一任高句使半月前匆匆被召回高句,這個中的真實原因大晏朝廷自然無法掌握,現在大晏要向他們問責,情有可原。
一聽這話,崔長勛囂張的氣焰便蔫了一些,脹紅的臉也褪了些顏色。
“你什么意思?你想對高句做什么?”
趙擺了擺手,“帶下去,先認尸!”
同崔長勛一起前來的還有兩個侍衛和一名通事官,此時已經完全被侍衛制住,按趙的命令一起被押過去認尸。崔長勛一開始還大聲痛罵,在挨了兩巴掌后便老實了下來。
不到一刻鐘,朱九回來了。
“爺!”
他朝趙搖了搖頭,“這四人都表示不曾見過死者。”
來桑聞言,對趙道:“小王也去辨認一下?”
雖然同在四夷館,可兀良館離高句館距離很遠,眾人對來桑去辨認尸體都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不忍拂了他的熱情罷了。
朱九又帶他過去了,不消片刻,二人就臉色蒼白地走了回來。尤其來桑,那表情與離開時大相徑庭,那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甚至有幾分猙獰。
“崔長勛呢?大都督你把人押到哪里去了?老子要問他話,這王八羔子天天跟老子下棋,還動老子的人!”
看他發飆,眾人皆是不解。
朱九默默走到趙身側,小聲稟報。
“爺,死者四人皆來自兀良汗,其中兩人,與來桑熟識。”
不僅熟識,那位年紀最長的死者還是來桑在兀良汗的授業恩師,來桑最早學得的那些大晏話,會寫的那些大晏字,全是由那人授教。
這位長者名叫吉爾泰,今年四十有五,是兀良汗弘文院的大學士,也是兀良汗有名的飽學賢者。來桑說,吉爾泰仰慕大晏文化,性情溫和,德高望重,從不與人結仇。而另一名死亡的女子,是吉爾泰的小女兒薩仁的貼身婢女,薩仁與來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打小便已相識。因此,來桑也認得她的婢女。
令人不解的是,為何本該在兀良汗的吉爾泰,死在四夷館,還被人埋在了高句館?
而薩仁的婢女死在這里,薩仁又在何處?
來桑快要氣得發瘋了,雙眼通紅,咬牙切齒,那模樣像一頭小牛犢子,幾次三番叫嚷著要去找崔長勛算賬。
趙看他這一副失態到幾近癲狂的模樣,一把扼住他的肩膀,狠狠奪去他手上的腰刀,扭頭道:“無為先生。”
無為默默走上前,看著趙,“大都督,請您放開二皇子。”
趙將腰刀丟給無為,冷然道:“二皇子需要冷靜,你帶他回去。”
無為接過腰刀,緊緊扣在掌心,點點頭。可是不待無為說話,來桑就吼叫起來,“不行,我不回去!你叫我冷靜,我怎么冷靜?吉爾泰死了!他就死在我的面前,薩仁也不知去向,我如何冷靜得了……”
趙沉下眉頭,叫了一聲謝放。
“你協助無為先生,將二皇子帶回館中安頓。”
叫了謝放,那就帶了強制的意味,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安頓。來桑再傻也聽得懂弦外之音,他咬著牙,當即暴怒。
“趙老賊,這里是四夷館,我為何要聽你指派?我不走,我要去找薩仁……”
“你找不到她!”時雍看著來桑赤紅的雙眼,嘆了口氣,“二皇子,你與其這么激動地沖大都督生氣、發火,不如冷靜地坐下來想一想,該如何為你的恩師報仇?”
一個身在異鄉的皇子,看到本國人死于眼前,其中一人還是傳授自己的恩師,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姑娘不見了,心情可想而知。
時雍完全理解來桑的情緒,安撫地上前看著他道:
“我給二皇子幾個方向,梳理一下情緒。第一,快馬傳信回兀良汗,問清情況。第二,配合我們徹查案件。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眼下這情緒,不僅幫不上忙,只會適得其反,明白嗎?”
時雍原本就是來桑執意到大晏為質的原因,他對時雍的信任比其他人更多,看到時雍鼓勵的眼神,心中那股壓抑不住的異常躁動稍稍平復。
他深深吸一口氣:“阿拾,你告訴我,是誰干的?是不是崔長勛,還是哪個高句人,我這就去宰了他,大卸八塊。”
時雍看著他孩子氣的表情,抿緊嘴巴,一言不發,直到來桑意識到自己情緒太過激動,問出的問題根本就讓旁人無法回答,雙手握成了拳頭,她這才一嘆。
“二皇子先回館去,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
“我不走。”
來桑很固執,看著那個白骨坑,對時雍道:“這么多尸骨,你們要清理到何時?我留下來幫你。”
趙皺眉,來桑一看立馬搶先發話,“我保證,聽阿拾的話,不會再亂來,也不找崔長勛和任何人的麻煩。”
時雍看他這么模樣,就算回去也肯定不會好好休息,與其讓他坐立不安,生出別的事來,不如讓他參與其中,還可以在需要的時候提供一些信息幫助。
“大人。”時雍緩緩看向趙:“由著他吧,正好也需要一個熟悉兀良汗的人。”
趙沉下臉,看她片刻,淡淡地道:“由你。”
時雍察言觀色,朝他輕輕眨了眨眼,視線又低下去看著他的腿,“大人快些回去休息。明早應該就有眉目了,到時候,可能還需要大人出面的,省得大人辛苦。”
涉及到兀良汗大學士,涉及到高句使者,涉及到數十具無名尸骨,這已經不是一樁小案子,必然會驚動朝廷,引來各方關注。如此一來,很多事情就都需要趙來協調解決了。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看穿了男人微妙的心思。
說這一句話時,她心里的關切之情,雖一字都沒有吐露,卻又全映在了眼睛里。
來桑是可以留下來做事的人,而大人卻是必須要回去休息的人。要不然,她會心疼。
趙無聲地望她一眼,轉頭對謝放道:“你留下。”
謝放拱手,“是。”
時雍望著他離去時昂藏挺拔的背影,連走路都是一絲不茍,不由暗自嘆了一口氣。
趙大人也是一個操心的命,叫他回去休息,恐怕他也是不肯好好睡覺的。
那個軍需案,趙原本都準備收網了,又突然發生四夷館的案件,不知道會不會打亂他的計劃?
時雍望著眼前白骨,夜風習習中,只覺得后背一陣涼寒。
一群人用了整整一夜,終于將坑中尸骨悉數取出,再仔仔細細按人體骨骸進行了拼接,確認尸骨數量共計五十八具。其中男性骨骸五十二具,女子六具,年紀有老有少,不盡相同,而死者身份,除了遺留物里那一塊兀良汗的信物,并無其他與直接相關的東西。
天光已亮,時雍一夜未眠,雙眼布滿了紅血絲,精神卻異常興奮。
“爹,你不覺得這事很奇怪嗎?”
宋長貴也是一晚未合眼,樣子有些憔悴,聽了時雍的話,他用袖子抹了抹濕透的腦門,“哪里奇怪?”
時雍瞇起眼睛,看著面前一具具擺得整整齊齊的骷髏白骨架,平靜地道:“一次性死了這么多人,難道就沒有引來半點波瀾?你回憶一下,順天府這么多年,就沒有發生過數十人同時失蹤的大案嗎?”
宋長貴聞言,眉梢微動,四下里看了看,朝時雍招招手,把她叫到一邊,這才背著人小聲道:“據我所知,是有一樁。”
時雍眼神一亮,“什么時候的事?”
宋長貴遲疑片刻,猶豫地道:“那樁案子發生的時間倒是對得上,就是地點不對,他們怎么可能出現在京城呢?”
時雍看他這一副躊躇模樣,心里劃過一抹異樣的情緒,抿了抿嘴唇,“你說的可是,隨通寧公主前往兀良汗的醫官使臣一行?”
宋長貴驚詫地望她一眼,點點頭,嘆息道:“算算日子,那還是光啟二年的事情,二十年過去了,唉!當年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后來便成了一樁無頭懸案,但這些人是消失在陰山附近的,怎會出現在大晏?還有剛死的那四個兀良汗人,又是被何人所殺?那個叫薩仁的姑娘,是在大晏失蹤了,還是仍在兀良汗?”
樁樁件件,都未能解。
時雍雙唇緊抿,看著他道:“會有答案的。”
宋長貴又是一嘆,搖了搖頭:“攤上這檔子事兒,你爹這推官,怕是要做到頭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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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小姐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