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壽寺的大雄寶殿前,香燭焚燃,青煙裊裊,木魚聲在空山回蕩。覺遠帶著眾僧在訟經祈福,大殿前的庭院里,錦衣衛旗幡翻動,趙點齊人馬,站在最前,大黑坐在他的身側,身上穿著一件特制的甲胄。仔細一看,甲胄上赫然寫有“黑煞”兩個字。
威風凜凜,很是帥氣。
很顯然,趙寫上它的大名,已是絲毫不避諱人知道黑煞的身份——時雍的狗。
黃泉谷是一個天然大裂谷,深不可測,沒有道路可以直通里面。能被當地人取“黃泉”之名,顧名思義,這是一個至今沒有人踏足的地方,同三生崖一樣,有許多神秘的傳說,什么“神仙修行”、“地獄通道”,各種說法不一而足。
因此,跳三生崖殉情的男女,其實沒有人會朝慶壽寺的方向躍下,而是選擇跳黃泉谷,一去不歸,從此尸骨不見。
去黃泉谷沒有道路,但是,相較于其他下山處的陡峭,三生崖的西北坡至少是一個有緩度的“坡”,之前營救時雍的東廠番役和錦衣衛,都是從西北坡繩降而下。只可惜,去的人都沒有回來。
其中包括三天前,主動請纓的白執。
一天沒有找到明光郡主,白執便一日不得安寧,他一心要去,趙沒有阻止,對他甚至抱有比旁人更多的希望。然而,結果還是一樣。
白執沒有回來,甚至連帶去的響箭都沒有發出……
一落入那個山谷,徹底消失了一般。
已經這樣了,趙竟然還要一意孤行,這個舉動極是瘋狂。覺遠阻止不了他,特地在大雄寶殿和三生崖上都設了香案,祈求上天保佑。
三生崖上陽光大熾,白馬扶舟、陳蕭、烏嬋、盛章、凈玉師太、覺遠大師等人都在,看到趙帶著大黑上前,一個個神色哀慟。
“阿彌陀佛!”
覺遠雙手合十,喊了一聲佛號,望著趙的目光里有一抹別樣的不舍:“郡主離去數日,興許已屬神仙籍。大都督,順勢而為便是順應天意,自然之境。黃泉谷無人生還,人世間卻有蒼山萬里。無情亦是有情,去愛而生,化情而存,乃人間大道,大都督當三思而后行啊。”
趙淡淡轉頭:“蒼山萬里悲白發,黃泉無路有人心。大師,本座心意已決。大師與其多言勸阻,不如節約口舌,多念幾遍經文,祈我此行順利。”
覺遠苦笑。
下去這么多人都沒有回來,就算趙武藝高強,到底也是血肉凡軀,與那些人又能有多少不同?這一去,兇多吉少。
這個道理不僅覺遠明白,其他人也是一樣。
烏嬋早已哭得泣不成聲,若不是趙不肯帶她,陳蕭又說她會給錦衣衛添麻煩,她是無論如何也要下去的。
“大都督——”烏嬋嗚咽一般叮囑,“請你一定要保重。若是看到阿拾,幫我帶句話給她,無論發生什么,請她一定要活著回來。告訴她,我在等她,我們都在等她。”
趙回頭看她一眼,點了點頭,略微轉過眼,與白馬扶舟的目光撞個正著。
兩個人對視著,一動不動,許久都沒有人開口。
山風很大,白馬扶舟慢慢地瞇眼,“大都督保重。”
趙冷眸微深,一道灼人的光芒落在白馬扶舟俊美的臉上。
“本座一走,有勞廠督了。”
有勞他什么呢?
這兩個人向來不對付,難道趙還有事拜托白馬扶舟不成?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白馬扶舟卻是輕松一笑,“放心去吧。這點小事,本督還是辦得到的。這十日內,本督會守好三生崖,不讓一只蒼蠅飛下去。若是大都督十日未歸,本督就會下令拆了這條鐵鏈,不再容許任何人為你涉險。”
說到此,白馬扶舟唇角又是一勾,一席話說得慢條斯理。
“當然,本督大概也不會來為大都督收尸了。”
趙深深地看他,“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個男人一個笑意淺淺,一個不茍言笑。可是,眾人都知道,一言為定四個字的分量。
既然出口,他們就一定會照辦。
也就是說,趙下去黃泉谷,與白馬扶舟有個十日之約。
此行能不能活著回來尚且兩說,但趙清楚有許多人會為他賣命,可是他不能將這道命令交代給錦衣衛。他一旦沒有回來,誰知道會不會再有旁人,沿著這條鐵鏈下去找他?
到時候,一批接一批去送死,豈非無窮無盡?
趙打造了這條鐵鏈,而他自己將是最后一批下黃泉谷的人。
只有拜托給白馬扶舟,他才能阻止別人涉險。
事到如今,大都督仍在為他們考慮。三生崖上突然傳出一陣嗚咽,以朱九嫻衣烏嬋許煜等人為首,傷心得飲泣聲在獵獵寒風中,尤為凄然。
趙沒有再說話,帶著大黑慢慢走向西北坡。
“謝放。”
“是。”謝放說著,按刀上前,走到懸崖邊上。
崖邊的一塊原生巨石上,鑿了一個中心孔洞,一條粗鐵鏈從中穿過,像一條黑漆漆的長蛇般垂下西北坡,一眼看不到頭。
為了打造這一條超長的粗鐵鏈,趙花了好幾天,用了數十個匠人,再運抵慶壽寺,搬到三生崖。為了方便人員下行和保障眾人的安危,鐵鏈上有一個可以滑動的扣環,下行的人先用粗繩托住腰身,再將粗繩的一頭扣在大鐵鏈上,慢慢下滑即可。
謝放身上背了個行囊,第一個在腰間捆好繩索,將自己扣在鐵鏈上。
“大都督,屬下先行一步。”
這次下黃泉谷,趙身邊的謝放朱九等侍衛都想隨行。趙只允許了謝放一人跟隨。另外又從“十天干”里找了幾個異士——擅長輕功奔跑和刺探的丙六、懂得天文地理的丁五、會奇門遁甲的辛二、從小在原始叢林長大的癸四。
看到謝放已經準備好,趙朝他點點頭。
“仔細些。我隨后就到。”
“屬下明白。”謝放拱手示意,握住鐵鏈縱身下去。
就在這時,三生崖后方突然傳來一聲冷喝。
“且慢!”
腳步聲聲震耳,兵甲陣陣跑動,眾人轉頭就看到了從后山騎馬而來的甲一。他帶著大批兵丁,上來二話不說就包圍了三生崖。
“太子殿下口諭,著錦衣衛指揮使趙即刻入宮!”
眾人皆驚,趙卻面色不變,冷冷瞪了一眼“通風報信”的覺遠和尚,淡淡說道:“臣聽令。等臣回來,必定入宮稟明殿下。”
“胡鬧!”甲一猛地沉下臉,“太子殿下召見,豈有不去之理?來人!給我把趙拿下,帶回宮去,向太子殿下請罪!”
來的兵丁全是東宮禁軍,都明白他們此行的任務是什么。
一聽甲一這話,眾人齊聲應喏,二話不說就要上前拿下趙。
“大都督——”
錦衣衛紛紛拔刀,卻沒有人去攔禁軍,而是用眼神請示趙。
私心里,他們都不愿意趙再下黃泉谷涉險。可是,在趙面前,他們不能任由禁軍抓他。于是,便有了這滑稽的一幕,錦衣衛紛紛對禁軍表示憤怒,卻沒有人上去阻止。
趙怎會不明白他們的心思?
“哼!”
趙朝大黑招招手,示意它靠近自己,然后緩緩拔出繡春刀,反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誰敢上前?”
甲一震驚地看著他,“你——無乩,你瘋了?”
三生崖上寂靜一片,沒有人會相信趙會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
趙沉聲道:“父親在上,兒子若是同你動武,是為不孝。太子殿下口諭在前,兒子若不遵從,是為不忠。父親非要逼得兒子不忠不孝么?”
這意思是甲一如果一定要逼得他不忠不孝,他便只有自戧謝罪了。
自戧和下黃泉谷之間,孰輕孰重?
這分明是在逼甲一做出決策。
甲一怒極而思,眼眶不由熱燙。
“無乩,你怎可如此糊涂!?明知郡主已經不在,還甘愿冒這么大的風險下黃泉谷,值得嗎?為了一個女子,放棄家國老父,你忍心嗎?你對得起先帝的栽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