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布看她畫得英氣勃勃的兩道濃眉,雙眼微微瞇起,小聲道:“南晏和北狄的恩恩怨怨,一時半會說不清。你只須記得,寶音長公主是我的表姐,你的表姨就對了。一會見著她,恭敬一些,嘴巴乖順一些,別讓人覺得你沒有規矩。”
一聽規矩,成格就急了。
“你是想讓我學那個明光郡主是吧?”
她不滿地瞪一眼馬車的方向,重重哼聲,“三叔,我討厭她!”
哲布抬抬眉,“叫你小聲。耳朵聾了么?”
成格撇了撇嘴唇,突然抬起眼看了看前方隨駕護衛的趙,將聲音壓低了幾分,“東定侯這么一個俊美男兒,怎會看上這么個奸詐陰險,裝腔作勢的女子?他也瞎了眼不成。”
哲布語遲。
審視她片刻,無奈一嘆。
“出門前,我怎么跟你說的?你若是記不得了,那便立馬給我滾回去好好反省。”
成格翻了個白眼,“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別做。三叔,我都記得。我又沒有在別人的面前說,我只是說給你聽,難不成你還會說出去不成?反正,我就是討厭她,一看就是以媚色伺人的女子……”
“成格!”哲布一抖馬韁繩,沉下臉來,打斷她,“我不想再聽到你在我耳邊說旁人的閑話。”
成格公主昨晚被時雍羞辱得體無完膚,氣了一宿還沒有解氣,滿腹都是牢騷,可是看到哲布是真的生氣了,她只能把話咽回肚子,不滿地哼聲,偏過頭去。
“我就是要看看,她是什么狗東西。有沒有那個福氣……”
時雍規規矩矩地坐在馬車上,對外面的事情渾然不知。從嘎查到陰山皇陵的山腳只有幾里路程,不算遠,但隊伍行進很慢,馬車搖得她昏昏欲睡。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
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昨晚欠的瞌睡全都來找她,腦袋如小雞啄米似的,一點又一點,身子還保持著端正的姿態,這讓陳嵐瞧得有些心疼,拿了個毯子搭在她身上,把她的頭扳過來靠著自己的肩膀。
時雍并沒有睡踏實,這小動作驚醒了她,但她佯做不知,順理成章地倒在陳嵐身上,享受這片刻的母愛。
馬車里安靜了好一會。
寶音以為她睡著了,突然小聲開口。
“囡囡。”
陳嵐抬起頭,目光平靜。
“姐姐是為了巴圖的事情,想要質問我么?”
寶音看著她的眼睛,欲言又止,“我原是答應了你,巴圖任由你處置的。只是……此人傷你至深,我怕他搭上北狄,不僅影響烏日蘇的汗位,還會對我南晏造成威脅,我便沒有與你商量……”
陳嵐道:“果然是姐姐動的手。”
動手的人,雖然是白馬扶舟,但是寶音沒有否認陳嵐的話。
因為她首肯了此事,就得擔起這個責任。
“囡囡,你的心太軟。”寶音嘆息一聲道:“你當他是孩子的父親,他卻未必會這么想。說不得早就有了許多惡毒的點子,想著要收拾我們……我不信任他,因為他是阿木爾的孩子。”
陳嵐道:“可他也是阿木古郎教出來的。”
寶音一怔。
突然間,啞口無言。
陳嵐從來不曾在她面前主動提起阿木古郎,就是怕觸及她的傷心事。
眼看寶音不說話了,陳嵐當即垂下眼眸,滿是歉意。
“對不起姐姐,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想說一個事實。”
寶音苦笑,“都是老皇歷了,早該翻過去,沒有什么不能說的。”
頓了頓,她直盯著陳嵐蒼白的臉,“倒是你昨夜所為,讓我有些詫異。我尚且記得當日你在我和炔兒面前,痛斥巴圖,甚至不惜開口讓炔兒派兵攻打兀良汗,這是何等仇、何等怨?為何如今見到仇人,你不僅對他手下留情,還對他施以援手,救他性命?”
陳嵐摟住時雍的手,微微一縮,手指慢慢動彈片刻,遲疑許久,這才慢慢看著寶音。
“我恨他。但我不想他死。”
這不是矛盾么?
寶音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靜待下文。
這一等,就又是許久。
在馬車轆轆的滾動聲里,陳嵐沉思許久,突然凄聲一笑。
“或許,我不想讓他這么痛快地死。我想他活著,余生痛苦,看我快活。”
余生痛苦,看我快活。
寶音琢磨著陳嵐這句話,突然開悟了幾分,眼睛亮了亮,哼笑著點了點頭。
“囡囡所言確有幾分道理。人死如燈滅,萬事皆可空。他舒舒服服去死了,余生痛苦的便是我們。何不讓他痛苦,眼睜睜看著我們快活?”
寶音一邊說,一邊傾身過去,將手放在陳嵐的膝蓋上,溫柔地微笑著看她,說得掏心掏肺。
“囡囡,昨夜我沒有與你相商便對巴圖痛下殺手,是我的不是。但是你,往后有什么想法,別埋在心里頭,都說出來好嗎?我是你的姐姐,就算這天塌下來了,我也會護著你,永遠站在你的一邊。你懂嗎?”
陳嵐聽著寶音情真意切的話,看著保養得怡卻仍是沾染了歲月痕跡的長公主,心窩一窒,眼睛突然酸澀,水霧浮了出來。
“姐姐,我……我太不爭氣了。一生碌碌無為,膽小怯弱,給先帝先皇后,給你和炔兒添了無數的麻煩,是我讓大晏皇室蒙羞,我愧對你們,愧對父母……”
寶音握緊她的手,壓著嗓子道:
“傻妹妹,你在說什么?我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炔兒也是你的弟弟。我們是一家人,何來麻煩一說?你以后能不能把自己當成一個公主?我大晏堂堂正正的公主?”
這番話不知哪里觸到了陳嵐的心扉,她突然悲從中來。
“你們拿我當親人,當公主。可我只是一個孤女……我不能躺在父母的功勛薄上理所當然地做一個蛀蟲,毀掉父母用性命換來的尊榮。”
她低低飲泣一聲,怕吵醒阿拾,又強壓著淚聲咬緊下唇,將阿拾摟住,只余肩膀顫動。
“我是個孤女,我不想我的孩子,也是孤女……”
寶音盯著她,許久沒有動。
心里想:也許這才是她留下巴圖的本意吧?她不想阿拾沒有父親。
寶音一嘆。
“囡囡,你說的什么胡說?阿拾有你,再不濟,還有我。她怎會是孤女?只要我活著一天,阿拾就榮寵一天。將來,趙無乩若是欺她,負她,看我不扒了他的皮喂狗!”
她說得狠,嚇得趴在時雍腳邊睡覺的大黑顫了一下,抬起頭來。
寶音看著大黑心情便開懷,噗聲一笑。
“快睡!不喂你吃,我知道你嫌棄。”
大黑舔了舔嘴巴,拿爪子刨她一下,仿佛在說“我不嫌棄”。狗子就是開心果,大黑這一動,讓寶音愁緒全無,突然便樂了起來。
“哼,那我便聽囡囡你的,暫時饒了他吧。只是那個褚道子——”
說到這里,她瞄了一眼裝睡的時雍,低了幾分聲音,卻頗有幾分警告之意。
“他的賬,還是要仔細算清楚的。”
這番話一字不漏的都落在了時雍的耳朵里,她心弦繃緊起來。
看來長公主對褚道子做的事,并非一無所知。這筆賬若當真算起來,豈不要了他的性命?
時雍心里著急,又不敢接話,只能繼續裝睡。
寶音似乎知道她醒著,哄完了陳嵐,不再說褚道子的事了,而是專心地拿了肉脯喂起大黑來。
這大黑長著一張貪吃的嘴巴,在信任的人面前還是很會討好賣乖的,為了吃,什么都可以,擊掌作揖,俯地而拜,十八般武藝都會,逗得寶音咯咯直笑。
馬車行到陰山腳下,時雍才在一串迎面而來的馬蹄聲中“驚醒”了過來。
她揉了揉眼,假意打個呵欠,“到了么?外面什么聲音,怎么這么吵?”
陳嵐沒有說話,寶音叫了焦融來問,卻聽他喜滋滋地道:“長公主,有貴客來見。”
貴客?
時雍心里剛剛起疑,便聽焦融接著道:“是定國公府千金和世子妃一行。”
烏嬋?
陳紅玉?
時雍心里怦怦亂跳,幾乎掩飾不住臉上的欣喜。
她們怎么會突然來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