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廊橋去到雍人園,需得經過一條荒草凄凄的小路。
萇言有些害怕,拖住趙衣襟的小手越來越緊,趙低頭看一眼,將包袱挎在腕間,彎腰將小丫頭抱了起來,又問臨川。
“能不能自己走?”
臨川不答反問:“兒若不能走,父王要抱嗎?”
趙低頭看著他的腦袋,停頓一下。
“抱。”
臨川小臉兒散發出某種光芒,“那兒自己走。”
小孩子心思。
臨川是趙自己教出來的孩子,正如先帝當年教導他一樣,從無驕貫,可再是懂事明理的孩子,也是一個孩子,父親恰如其分的關懷,讓他比吃了糖還要高興。
小徑不長,一大兩小三個人,走得很慢。
一直待走到門前,方才站立。
殘破的“雍人園”扁額下,官府當年貼的封條早已腐爛掉落,只留些許殘痕,門環和鎖頭也銹跡斑斑,油漆脫落,趙稍稍用力一擰,便推開了。
一股潮濕腐敗的氣味撲面而來。
同時撲上來的,還有一條狗。
“大黑。”趙彎腰拍拍它,“前頭帶路。”
雍人園多年無人踏足,破敗的府中林木芳草十分茂盛,郁郁蔥蔥的園子里,有一座孤墳。
墳前的石碑用的是最昂貴的石材,可碑上沒有一個字。
萇言坐在趙肩頭,是最先看到的,她猶豫地小脆聲相問:“阿爹,這是什么?”
“墳冢。”趙將孩子放下來,示意她在墳前的一塊條石上坐好,然后彎下腰慢慢取出包袱里的香燭和紙錢。
六歲孩兒已明白些事情。
臨川默默不語,萇言抿著小嘴,此時也沉默了下來,而大黑則是端坐在石碑前,一動也不動。
墳前早已長滿了野草,不過可以看出,以前是有人來祭拜過的,有一些香燭和紙錢的殘留。但一看便知已經是久遠的痕跡。
自從趙明確了阿拾的身邊,便再沒有來過。
這一晃,已是七年了。趙再次來到雍人園的廢墟中,看望埋葬在此的故人。
當年時雍案發,雍人園死的死,傷的傷,最后被付之一炬。后來時雍命喪詔獄,尸身被抬出去丟棄,燕穆等人就多方尋找過,卻絲毫消息都查不到。
誰會想到,偷偷將時雍的尸體掩埋的人是趙?
“阿爹……”
萇言什么時候走到身邊的,趙沒有注意到,他看過去,“怎么?”
萇言看著父親一張張分開手里的紙錢,投入墳前的火盆,突然皺起小眉頭,問道:“阿娘在里面嗎?”
趙沉默一下,點點頭。
萇言小嘴巴往下一撇,看著孤零零的墳冢,突然掉下淚來,也不怕厲鬼,不怕邪祟了,松開趙便朝墳冢撲過去,張開雙臂,抱在墳冢上,吸著鼻子委屈地道:
“阿娘,萇言好想你呀。你出來好不好?你出來陪萇言……還有哥哥,哥哥也想你。”
趙垂目,“你娘出不來。”
他又將一疊紙錢遞給臨川,示意他拆開燒給母親。
臨川接過,蹲下身來,聲音沉悶,“兒在書上看到過,燒紙錢給先人時,須得喚著先人的名字。”
萇言扭頭,“為何?”
臨川道:“喚了名字,鬼差方會將紙錢記名,如此先人方可享用。不然,說不得就會被別的厲鬼搶走……”
萇言愕然一下,著急地看著化成黑蝴蝶般的紙錢,大聲道:“阿娘,你快來拿紙錢。”
“阿娘,你快來拿紙錢呀。莫要叫人搶了。”
“阿娘……”
萇言連續喊三聲,突然趴在墳冢上哭了,小腦袋埋在草中,肩膀微微顫抖,哭得泣不成聲。
趙走過去,彎腰抱起小姑娘,大手慢慢替她抹淚。
“怎么哭了?”
萇言扁著嘴巴,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般啪啪往下落,“阿爹,阿娘一個人在里面,會不會冷呀?”
趙垂下頭,將額頭抵在孩子的額上。
“冷。”
“那怎么辦?”萇言哭哭唧唧,“我們給阿娘穿件衣裳好不好?”
趙遲疑:“好。”
他依著女兒的荒唐建議,默默脫下身上的大氅,披蓋在孤零零的墳冢上,萇言則是小心翼翼地將氅子拉平,而臨川蹲在墳前,一個人燒著紙錢,嘴里低低念著什么。
仔細聽,才是一聲聲低低的禱告。
“母親,來拿錢了。鬼差,母親名喚時雍,你莫要記差了,讓旁人拿了去……”
孤墳冷冢前,趙摸了摸大黑的頭,默默站起,長身而立。脫去大氅,他衣裳便單薄了些,可他仿佛不覺得冷,靜靜地站在那里,眉目疏朗,豐姿高華,宛如一塊挺拔的鐵石熔鑄在此,半分沒有動。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許是想到了第一次見到時雍的那個深夜,在覆蓋著茫茫大雪的荼山寒潭邊,那個女子輕盈地朝他走來,赤著一雙腳,雙眼晶亮,令他以為是見到了山中神女……
又許是那年的七月十五,在詔獄昏黃的燈火下,那女子蒼白著臉,走入潮濕的牢舍,輕輕撫摸蜷縮在雜草堆上那具如花般凋零的尸體,一臉的憐憫與難過,卻在他的面前斂去鋒芒,狀若老實地低下頭。
“阿拾不識得字。”
“時雍不是處子。”
初初相見,她便滿口謊言。
然而,他掙扎了那么久,卻是愛上了另一個她。無論什么樣子的她,只要是她,總是能讓他迷失深陷……
往事歷歷在目,不知何時趙眼底已盈滿了淚光。
“說來,我還欠你一個承諾。”
“這些年,你可曾怪過我?”
他閉上眼睛,想著時雍一生背負“女魔頭”罵名的身心之痛,想到她離開前受焚情之苦的那些日子,是何等的煎熬……不由心如刀絞。
只不知她如今魂魄去了何處?
可有再遇良人?
可有嘗到悲歡?
可有羅衾溫存?
可有輕訴離殤?
應該是回到了她原先的世界吧?
趙記得時雍曾描述過的那個世界,想來是比這個世界更好的,
他記得時雍說起那個世界時的表情,滿滿的驕傲仿佛就要溢出眼簾。她懷念著那個時代,那個“流年韶韶溫情在,人間處處是清歡”的世界。
“若當真是好,便不要回來了吧。”
喜歡就留下來,等過完了她那一生,再回到他身邊。即便要讓他在這世界上孤零零等許久,他也愿意。
“我和孩子一起等你。”
天空高遠,冬陽見暖。
一聲凄厲的鷹嗥劃過長空,蒼涼如水。
“關山故夢呀,奴也有個家,桂花竹影做籬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聲阿娘呀……”
萇言突然低低地哭哼起來,驚醒了趙。他瞥過頭去,“這是誰教你唱的?”
萇言臉上掛著眼淚,撇著小嘴巴,“我聽外祖母唱,學來的……阿爹……萇言不能唱嗎?”
不是不能唱,而是這別離之感凄涼入骨,恰又嵌合了此時心境罷了。
“喜歡就唱吧,多喚幾聲阿娘。”
興許她聽見,就舍得回來了。
這一天,父子三個說了許多話,趙在心中猶豫了許久的真相,以及本來想要為了兒女而維持的虛假溫情,都徹底撕開了。
因為,不論他如何努力,宋阿拾都不會是時雍。所謂的佯裝和睦,只會害了兒女。無乩館中從上到下、丫頭侍衛、兩個孩子,就連狗都知道她們不一樣。
那又何苦再欺騙?
約摸一個時辰后,等他們從雍人園出來,再過廊校,尋到馬車,便看到了坐在車轅上等候的謝放。
“爺……”
趙沉聲,問道:“何事?”
“羅公公來傳旨了。”謝放的聲音略帶一絲喜色,“想來是陛下允了王爺所求?”
趙臉上不見意外,回望一眼雍人園,溫柔地撈起兩個孩子,一手環住一個,大步流星地上了馬車。
“走,回府接旨。”
前往天壽山祭陵的日子很快就定下來了。在此之前,光啟帝奇怪的發現,趙對他態度又有了緩和。
隔天,趙就派人到宮中傳信,邀他下棋。無事獻殷勤,趙炔隱隱覺得不好,可是攔不住趙云圳想出宮。
這陣子光啟帝撂挑子,差點沒把兒子累壞,出于彌補心情,加上好奇趙到底為什么對自己示好,是日,光啟帝又換上了便服,帶著太監羅椿和同樣微服的趙云圳偷偷出宮,前往無乩館。
趙待他一如往常。
好吃好喝,好茶好酒,一張棋盤擺上,端坐以待。
期間,趙一字未提兄弟倆前頭的別扭,讓趙炔以為他只是為了皇陵的事情來謝恩,順便找個臺階下,于是他便大人大量,給了趙這個臺階。
又是一番兄友弟恭的來去。
豈料,當天晚上的夜膳,酒不過三巡,趙便撩袍下跪,請求他為時雍翻案——
光啟帝筷子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果不其然!”
趙這輩子從來沒有為自己的事求過他,次次都是因為那個時雍。
可是,事過多年再為趙翻案,相當于否決了他當初所做的一切,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趙炔沉默半晌,垂著眉自趙。
“當年,時雍死得不冤。”
即便有諸多隱情,即便她本無心,可她確實有殺死不可的理由,因龐淞之禍,也因楚王,皇帝也是無奈……
只是,他沒有想到,多年后為她求平反的人,會是趙。
“你起來說話。”
趙面無表情,“陛下不同意,臣就不起。”
呵!趙炔再次被氣笑了,這是求人的比被求的人更猖狂?不是耍無賴又是什么。
“阿叔,此事不妥。”趙云圳看看親爹,再看看趙,笑道:“父皇若下旨平反,他老人家的臉面,該往那里擱呀?”
聽兒子為自己說話,趙炔心中甚慰,剛想夸一句太子懂事,便聽了趙云圳慢慢悠悠地道:
“所以呀,這個事得我來。”
哐當!光啟帝另一只筷子掉了。
大黑又夾著尾巴過來,將兩根筷子一起叼了,伸長脖子放到皇帝的腿上,然后默默退下去,坐在趙的旁邊,一人一狗齊齊整整地看著他。
“你看看,連狗都求你了,父皇你何其忍心?”趙云圳起身將趙扶起來,順便擼了把大黑的背毛,回頭看著皇帝拉著臉生氣的樣子,清了清嗓子。
“近來父皇龍體違和,朝政多由本宮打理,阿叔就別拿這等小事去麻煩父皇了。明日,你讓人寫個折子遞上來,本宮來辦。”
那什么“龍體違和”,全是趙炔為了鍛煉兒子撂挑子的話,沒有想到會被趙云圳直接懟回來。
趙炔:“太子。”
“兒臣在。”趙云圳訝然,“難不成兒臣說錯了?父皇身子已經大好,可以處理政務了?”
非得讓他吃這個啞巴虧是么?
行,他吃就吃。
趙炔重重哼聲,“你們叔侄兩個串通一氣,真是要反了天了。”
說罷,他氣得拂袖而去。
好不容易修復的兄弟情再次面臨崩潰。趙云圳笑著追出去,邊走邊朝趙擺手。
“阿叔,明日記得將你府上最好的龍井拿到宮中,向父皇賠罪。”
趙炔負著手走在前面,輕輕一嗤,“稀罕!”
冬季干燥,王氏這陣子很是上火,去良醫堂抓了好幾副藥吃下去都不見效。
這讓她越發想念時雍。
事實上,連六歲的臨川稍稍花點心思就能知道的事情,王氏和陳嵐也并非一無所知。
當年在順天府的地界上,宋阿拾就是時雍轉世的傳聞彼彼皆是。慶壽寺楚王謀逆、三生崖事件,疫癥時“觀音顯靈”事件,還有楚王趙煥的當街指認,帶來了種種的民間傳言。真假沒有官府的說法,官府也不會給說法,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說什么都不會信。
王氏是信的那一派。
宋阿拾是她養大的孩子,在宋家十幾年,王氏對她知根知底。她那別扭性子從什么時候改變的,更是一清二楚。
因此,對王氏,包括宋香等宋家人來說,心里偏向的自然是時雍。王氏喜歡的,同時也喜歡她的人,也是時雍。
再一次醒轉過來的宋阿拾,對她明顯不太親近,即便不像以前那樣和她針鋒相對,但私心里多少還是有些介蒂,難以化解。
王氏像對待時雍那樣,試著給宋阿拾做些好吃的小菜果點,熱熱乎乎地送過去,卻時常換來一張生疏的冷臉。
宋阿拾不會拒絕,但也絕不會像時雍那般大塊朵頤,吃得津津有味,然后毫不吝嗇地變著花樣夸贊她,換來王氏下次更賣力地做出美食。
“王大娘!”
予安在院子里喚她,王氏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去,滿懷希翼地問:“怎么樣,她怎么說?”
予安神情不安地看著她,默默低了低頭。
“王妃說,往后……別送了。她都不愛吃。還說,錦城王府上什么美食都有,不必勞煩大娘廢心。”
“大娘?”王氏詫異,“她這么說的?”
予安不敢開口,也不敢看她。
王氏怔愕了片刻,突然眼含熱淚地解開圍裙往地下一擲。
“老娘明白了,她就是一聲娘都不愿意喚了唄。好。從今往后,哪個婊子養的才會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王氏的聲音很大,滿院子都聽見了。
一個娘家嫂子趕緊從灶上出來,拉住她的胳膊相勸。
“你小聲點,好歹是錦城王妃,說不得的……”
“說不得,有什么說不得的?是老娘把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有什么說不得?呵,她不愛吃老娘做的東西,以為老娘就樂意做給她吃了么?”
娘家嫂子又扯她的衣袖:“春娘,你快別說了,仔細被人聽了去……”
“老娘就是要說。她以為老娘是做給她吃的嗎?老娘還不是為了……”王氏委屈得眼圈都紅了,想到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回來的時雍,將眼前的木凳踢開,就走到一邊坐下,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
“這個小白眼兒狼,老娘就當白養活了她十幾年……她不認我,老娘也不想認她了。老娘就是心疼,心疼老娘的那個乖女,怕她吃不下東西,鬧壞了身子……嗚嗚,嗚嗚嗚……”
王氏是個能鬧騰的主兒,這一哭呼天搶地,宋長貴還沒下職就聽人說了,王大娘今日關張,飯館也不營業了,在家里大發雷霆,哭鬧不休。
宋長貴提前下職,回家去一番安慰。
可是,遇上這種事,他又能說出什么來呢?
“他爹……”王氏揪住宋長貴的衣襟,巴巴地仰起淚眼,“你說,她還會回來嗎?會嗎?”
宋長貴知道王氏問的是誰,心里劃過剎那的惻然,卻只能無奈地一嘆,伸手在王氏的背心拍了拍。
“春娘,節哀——”
“宋老三!”王氏氣得突然暴起,一把推開他,惡狠狠地罵,“你放的什么狗臭屁。節哀?沒死人呢,節什么哀?”說罷,她就要挽袖子。
翌日,公主府就捎了陪禮的東西過來,還有陳嵐的口信。
一是替女兒向王氏賠禮道歉,二是告訴她,自己和寶音長公主過幾日要去天壽山,阿拾也會帶過去住幾天。
“走就走,又不是我家女兒,與我何干?”
王氏說著負氣的話,可最后,還是難免問上一嘴。
“這大冬天的,她們去天壽山做甚?”
傳信的人想了想,覺得這事也沒什么不能說的,于是便喜滋滋地道:
“錦城王要盡孝道,重新修葺皇陵。那邊廂要祭陵,自然將一家老小都帶過去了。”
一家老小,卻是不包括他們宋家的人了。
王氏心里酸楚,擺擺手,說聲知道了,將人送出去,反手就關上了大門,然后吩咐家里的人。
“從今往后,咱們好好過自個兒的日子,別想著去靠那些不該靠的人……勤勞致富,聽到沒有?”
勤勞致富這話,也是時雍告訴她的。
王氏不識字,卻找先生把它寫出來裱好,掛在墻上,時時刻刻提醒自己。
于是,王氏發完一通脾氣,看著那副字,又號啕大哭起來。
若問陳嵐想不想時雍,自然是想的。
只是她和王氏那個潑辣的性子不同,有什么也藏在心底。陳嵐的心情很少顯之于色,而且宋阿拾是她的親生女兒,即便有些什么情緒,也不便言之出口,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近來寶音身子已有好轉,修葺皇陵的事情,趙炔也曾專程過公主府,詢問過她和陳嵐的意見,以示尊重。
大家是姐弟,這種事情不能欺騙。因此,趙炔沒有隱瞞她們,趙要修葺皇陵的真正意圖——說是修葺,只不過是為了給天下人一個說法罷了,實際上他要開陵,取出懿初皇后賠葬的那一面桃木鏡。
而取桃木鏡的說法,是為了喚回時雍的魂魄……
世上有沒有那么玄妙的事情,不得而知,桃木鏡能不能喚回時雍也不得而知,但無緣是寶音還是陳嵐卻都想過一件事情——
喚回時雍,那如今的宋阿拾當去哪里?
對于任何一個母親而來,這都是兩難的選擇。
放棄任何一個女兒,對陳嵐而言都是痛苦。因此,寶音得聞此事,什么意見都沒有發表,只將決擇的權利給了陳嵐,而陳嵐選擇了“天意”。
如若當真有這么離奇的事情,那么,便是她們各自的命數。誰去,誰留,她不去干涉,也干涉不了,權當是老天的意思。
“唉,這事是為難你了。”寶音嘆息一聲,握住陳嵐的手,“你我姐妹皆是命苦,只盼孩子們能安安穩穩,哪誰知,世事無常……”
“一切皆是命數。我不怨。”陳嵐溫和地一笑,將寶音冰冷的手放入被子底下,“姐姐眼下身子骨尚未大好,好好將養著自個兒才是,兒孫自有兒孫福,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寶音點點頭,目光微微落寞。
她那日在井廬被時雍施針相救,這才恢復了意識,后面時雍也差人來給了方子,照著煎熬了,便漸漸好轉,一日三餐又有太醫調理,待陳嵐返京,便由陳嵐親自照料,身子恢復得很快。
不過,當初白馬扶舟下的藥,到底還是虧損了身子,即便陳嵐悉心輔以湯藥和藥膳,她的眼神仍是不如當初,視物常常模糊不清,也再不像以前那般騎馬能戰,提劍能舞。
陳嵐在寶音面前,從不提白馬扶舟,就怕她難過,因此她只能好言好語地哄著,不讓她有工夫多想。
寶音一生驕傲,這輩子就兩樁事情不遂心意。
一是少女時的愛慕,那人遠走兀良汗,再不回大晏,成了她一生的遺憾。
二是收養白馬扶舟,當親生兒子般看顧照料,慈心以待,最后卻落得這般下場。
陳嵐知道以寶音的驕傲,怕是有了心病,很難根治得了,索性便不提了,由著她慢慢去想明白。
“姐姐,你躺好,我再為你針灸一回。”
陳嵐弓彎便去扶寶音,寶音卻望著帳頂,搖了搖頭,“不必麻煩了。我這破身子好不了了。”
陳嵐手指一頓,“姐姐怎可如此自報自棄?阿拾不也說過,有些病是要用治的,有些病是要用調理的……”
寶音平靜地搖了搖頭,目光又乜斜過來。
“你今日有沒有去看過阿拾?”
陳嵐默默地坐下來,看著寶音搖了搖頭。
“雖說是親生閨女,可這孩子性子靦腆,對我也生疏,娘倆總是相對無語,我看她也難受,何苦去逼她?”
寶音嘆息一聲,“苦了你了。”
陳嵐微笑,“相處之道,在于舒服。若是我的存在,會給她帶來不適,那我便默默地相陪好了。”
寶音的目光落到陳嵐的身上,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停頓片刻,輕輕一笑。
“囡囡,你比以前豁達了。這次回來,我瞧著你身子也豐腴了一些。那個錦城府,當真如你信上說的那么好?”
陳嵐微怔。
莫不是寶音以為她只是客套,為給阿兩口子的面子才那么說的?
陳嵐一笑,“當真。”
她把錦城府那幾個月的生活,仔細描述給寶音聽,南北差異,風土人情各有不同,那些日子從陳嵐嘴里說出來,竟是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令寶音艷美不已。
“若得機會,我想去走走。”
聽到這個,陳嵐眸底有片刻的黯然。
若是時雍回不來,阿自然也不會是以前的阿,那么……錦城府還會是以前的錦城府嗎?
恐怕一切都回不去了。
“好。”陳嵐安慰著寶音,也安慰著自己,微微一笑,替寶音墊了墊枕頭,“等姐姐身子好轉,我們就去……”
寶音微微一笑,沉默許久,倏而轉頭望向床邊的丫頭素玉。
“去把那個叛徒帶進來。”
素玉愣了愣,福身,“是。”
寶音嘴里的“叛徒”是指的何姑姑。自打寶音蘇醒,便讓人將蘇姑姑看押起來。
寶音沒有要何姑姑的性命,也沒有對她用刑,只是讓人將她關在柴房,逼她交代和白馬扶舟勾結謀害她性命的事情。
奈何,何姑姑什么都不肯說。
往些日子,寶音不知是因為身體的緣故,還是心情的緣故,一直不曾親自審問她,不知今日為何,又突然想起。
陳嵐看著素玉離去,將寶音扶坐起來。
“何姑姑跟在姐姐身邊幾十年,若是她存有異心,當真想想就可怕,不過……”她瞄了寶音一眼,“相處那么多年,我瞧著她也不像是個壞的,姐姐不妨壓著火氣,且聽聽她如何辯解才是?”
寶音冷笑一聲。
“我自然要聽她說。看看這惡婦如何自圓其說。”
何姑姑被帶上來時,
人如枯縞,瘦削了整整一圈,頭發凌亂、衣裳破損,看來即便寶音沒有對她動私刑,她在柴房里的日子也不好過。
下面的人,總是會見風使舵。
寶音看她模樣,皺了皺眉,“說吧,誰給你的狗膽。”
何姑姑軟軟地跪在寶音榻前,氣苦地道:“殿下,老奴冤枉。”
寶音看著她淚水漣漣,拉下了臉,“冤枉也說來聽聽。你不說清楚,本宮立馬便打殺了你。”
何姑姑低垂下頭,盯著寶音蒼白的面孔,一臉愧疚,“害殿下蒙受此難,老奴死有余辜……只是,老奴仍想斗膽為公子求個情……”
“閉嘴!”一聽她說白馬扶舟,寶音便暴怒,身子坐起來就要訓人,卻因氣血不暢,話未說完,人已咳嗽起來。
“不許替他求情。”寶音怒視何姑姑,“除非你當真是不想活了。”
何姑姑垂著淚,青白不勻的臉上滿是悲苦。
“老奴賤命一條,此生能得以服侍殿下,已是知足,死了也不留遺憾……只是老奴不想殿下因誤解公子,有朝一日后悔?”
“我后悔什么?”寶音冷嗖嗖地道:“你以為本宮是小女兒姿態之人?會為了一個白眼狼而后悔?”
“殿下——”何姑姑仰起頭,“公子不是白眼狼,他只是心疼殿下,生怕殿下為奸人所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暫時用藥迷昏殿下,以待援救……若不是公子早早下手,讓京中都知曉殿下的病情,不便再為那惡徒所用,尚不知那惡徒為了帝位,會做出什么傷害殿下的事情來!”
何姑姑言詞懇切,將白馬扶舟當日于危局中的做法和目的一一講給寶音。
“公子說他控制不住那惡人使壞。對那個惡人而言,殿下是最大的倚仗,一旦殿下落入他手,怕是九死一生……”
“哼。”寶音打斷何姑姑,“落入那白眼狼的手上,我與九生一生又有何不同?”
何姑姑搖頭,“公子說,身體的病痛擊不垮殿下,若是因殿下之失,導致大晏江山旁落,殿下定會身不如死。”
寶音沉默。
好一會,她復又相問。
“那白眼狼還說什么?”
何姑姑道:“公子說,那惡人的計劃是利用殿下的威望,調譴京軍,再以殿下為質,逼百官臣服,陛下讓位……要將殿下變成活著的傀儡……”
“活著的傀儡?”
“公子當初是這么說的。”何姑姑道:“那惡人有許多歹毒的藥物,可令人神志不清,做了什么都不知情,公子不想讓殿下淪為傀儡,聽憑那惡人差譴,只得先讓殿下……九死一生。公子說,殿下一定能度過此劫,即便到時候,殿下恨他,一生都不肯原諒他,他也無怨無悔。”
寶音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何姑姑看著她的表情,慢慢地跪行過去,趴在寶音的床前,仰起頭哀哀地道:
“老奴在殿下身邊服侍了幾十年,也是看著公子長大的,公子待殿下的孝心,老奴都看著眼里……”
寶音瞇起眼,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是嗎?”
何姑姑重重點頭,“是與不是,殿下心里有桿秤,殿下問問自個的心,便會明白……可是殿下,你若不救公子,便無人可以救他了。”
寶音身子僵硬,許久不語。
陳嵐趕緊上前去,捏了捏她的肩膀。
“殿下!”何姑姑還在哀求,“為了公子,為了殿下自己,您一定要想辦法救公子呀。”
寶音回過神來,似是聽煩了,擺擺手。
“帶下去!”
“是——”
何姑姑被人拖了下去,越去越遠。
陳嵐無奈嘆口氣,為寶音遞上一盞熱茶。
“姐姐怎么想?”
寶音沒有說話。
白馬扶舟幾歲便跟著她,不是親生,勝似親生。這些年來,白馬扶舟凡事以她為先,無不孝道。若非親身經歷,寶音不敢相信白馬扶舟會對她下毒。
天漸漸黑了。
寶音睡醒一覺,已是月上中天。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發現滿臉是淚。
“素玉……”
聽到長公主干啞的聲音,素玉披衣過來。
“殿下,您做噩夢了?可要吃點什么?”
寶音搖搖頭,安靜地看她片刻,“那個白眼狼……如今怎樣了?”
隔日,陳嵐同褚道子一起去看白馬扶舟。
這是白馬扶舟暈厥以來,第一次有人來看他。往常在“十天干”的重重守衛里,便是有醫官來問診,也是戰戰兢兢,請個診,交代幾句醫囑便匆匆離去。
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哪敢停留?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朝中官員大清洗,宮中仍在做毒物追查,誰都怕與這個“十惡不赦的魔鬼”扯上關系,醫官們小心謹慎也是常理。
因此,這些個日日夜夜,白馬扶舟始終一個人孤零零躺在床上,無人關心,無人理會,無人問詢,便是叫來服侍的兩個小太監,也是以前被邪君禍害過的小啞巴。
“殿下……”
在此看守的人是十天干丁一,看到陳嵐和一個黑袍罩頭的老者過來,立馬上前行禮。
陳嵐抬手免禮,問白馬扶舟的情況。
“這兩日可有好轉?”
丁一搖頭:“醫官每天都來,湯藥在用,不見起色。他這病……看著不大好。”
其實丁一很想說其實不用治了,一口活氣都沒有,還整天被這么折騰,生不如死,還不如早點死了好呢,但他不敢直言。
白馬扶舟不僅是重犯,還是長公主養子,上頭沒說讓他死,那就得留下。
“殿下,這是醫官們記錄的醫案,您請過目。”
丁一將醫案奉上,便退到一旁等候。
陳嵐接過來翻看片刻,默默交由褚道子,轉頭望向白馬扶舟。
房里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藥味。
床上的人,了無生息,如同死人。
陳嵐心里暗嘆一聲,走到白馬扶舟的床邊坐下,拉過他那一只瘦弱的手腕,將二指摁在脈上,寧神靜氣地問脈。
“如何?”褚道子走過來,立在陳嵐身邊。
陳嵐抬頭看他,搖搖頭,又起身讓褚道子來。
“臟腑衰絕,脈散若無。此病危殆無解,恐是不治了。”
褚道子慢慢坐下,撩起袖袍,慢慢探其脈象,片刻,點了點頭,“殿下所言極是。脈象散亂無根,來去模糊,無不可察,這是真氣衰絕的脈象。”
絕脈,死脈。
按說這樣的情況,人早就該死過去了,不可能再活著。
“白馬楫能堅持這么久,也是異數。”
陳嵐道:“聽聞是阿給他服下了九轉還魂丹,以壓抑毒性,這才導致他半死不活。不過……”
她望了褚道子一眼,又看看寸步不離的丁一,心神微動,用平常的語氣說著駭人聽聞的話。
“更令人害怕的一種可能是……那個惡人會借由他的身體,再次還魂。”
若非如此,趙也不會派那么多人看守一個活死人了。
褚道子明白這個道理,但想了一下,他卻與陳嵐有不同的看法。
“或許,錦城王心下也盼著這惡人能還魂——”
陳嵐微震,不解地看著他。
褚道子臉上沒有流露出過多的表情,但仔細聽他語氣,也帶了一些克制的悵然。
“那邪君若能還魂,我那徒兒豈不是也能回來?不瞞殿下,若能讓老夫那徒兒回來,老夫也不怕與惡徒再戰一回。”
陳嵐若有所悟地點頭,“先生思慮周全。”
她避開了褚道子的目光。
因為,時雍回來的前提是宋阿拾可能會消失,身為娘親,手心手背都是肉,陳嵐不敢去猜想結果,也不知當如何言語,當即便換了話題。
“依先生之見,白馬楫還能不能治?”
褚道子搖頭,“絕脈已顯,邪毒仍在,除非出現奇跡,否則很難……”
陳嵐嘆息,看著白馬扶舟清減下來卻仍然俊美無匹的那張蒼白面孔,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時感慨。
“世上傷病千萬種,唯有心病最難醫。”
褚道子一愣,“殿下說的何人?”
陳嵐怔忡,“活著的人。”
自那天以后,陳嵐和褚道子又去了兩次,直到天壽山之行的前一天,仍然未見白馬扶舟的病情有什么變化。
沒有變化其實是一樁很奇怪的事。
這表示,沒有好轉,也沒有惡化。
他就那般靠著一點米漿糊糊和糖水等物維護著生命,永遠的絕脈,卻沒有死去。
這天傍晚,元馳來了無乩館,帶著玉姬。
對外,錦城王妃的事仍是私事,除了家人,就只有一些心腹得知,便是元馳也不知情。
元馳本是個閑散之人,有了北伐一戰的經歷,回京后整個人都支楞起來了,以往的狐朋狗友個個崇拜得跟什么似的,成日要請吃請喝,世子爺偶爾也去虛與委蛇地應付一二。因此,對于錦城王家里發生的這件事,元馳所知的部分,無非是錦城王妃中毒,導致離魂之癥,尚未康愈罷了。
元馳今日來,一是久不見趙,過來見個面,請個安,說說話,二來帶玉姬來探病,還是玉姬要求的。
玉姬沒帶兩個孩子,卻是又帶了那個上次在魏國公府為趙查找秘道的長老。
眾人這才知道長老叫申翁,是狄人族中的巫師。他會以古老的“祝禱”之術,和符咒、卜占、草藥等來為人除疾,驅邪除祟,也就是世人傳說中“能通靈、近鬼神”的巫者。
玉姬帶申翁來無乩館,是為時雍治病的。
人們對巫術多有畏懼,又常與“跳大神”的騙子聯系起來,有信者,有不信者,但此時的趙,在魏國公府那天,見識過這位長老的本事,加上病急亂投醫,對他們的建議,無不應允。
申翁穿著古怪,頭插羽毛,身上掛著些草編配飾,還有些瓶瓶罐罐之物,整個人靈里靈氣的,有些瘆人。
看得出來,宋阿拾很是怕他。
趙讓人叫她出來的時候,沒有說是為了什么,但看眼下的情況,她能感覺到,所謂的“治病”,就是為了給時雍招魂。
因為宋阿拾并不覺得自己有病。
剛醒來那時候的虛弱、疲乏和昏睡,不過短短幾日就好起來了,她也不知為什么,他們說的焚情之毒,除了最初的幾天,她偶爾會覺得身子火燙、情緒難平、身上的溫度不同以外,倒沒有覺出太多的煎熬。
在那之后,她吃著褚道子和陳嵐的藥,很快就恢復了元氣,熱度也漸漸退去了。
這讓她很奇怪,若時雍是因為毒發而去,總不會換了個靈魂,這身子就好起來了?還是說,其實在她醒來以前,這身子其實已經是在好轉的過程中了?
沒有人能夠給她答案。
宋阿拾麻木地接受著突如其來的命運,目光復雜卻又茫然。
靠坐在病床上,任由那個長老圍在身邊念些奇奇怪怪的咒話,又看著他拿一根漆黑的手指在一碗清水里攪拌幾下,就要讓她喝下去,宋阿拾內心十分抗拒。
不過,看著趙冷漠的臉,她遲疑片刻,就將那碗看上去什么都沒有的清水仰天喝下了。
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無比地配合,清冷,畏懼,小心翼翼,又帶一點慶幸的模樣。
玉姬帶長老來的時候,褚道子恰好在無乩館,便提議讓長老去為白馬扶舟也瞧上一瞧。
因為比起能吃能睡能說能走的宋阿拾,白馬扶舟那個活死人,更像是中了邪,他比宋阿拾更需要巫醫驅邪除祟……
這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趙沒有反對,玉姬是個對旁人的事漠不關心的人,既然元馳和趙他們都同意,她也沒有意見,點點頭,轉身就走了。
她是為了宋阿拾的病來的,但從頭到尾,她沒有主動同宋阿拾說一句話。
元馳有一個古古怪怪的世子妃,這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私底下,有許多人嘲笑小公爺,說他其實是一個入贅到野人部落的上門女婿,娶的是個野人,在那個野人的世界里,是以女子為尊的,他在世子妃面前,都說不上一句硬氣的話……
元馳最初聽了還有些生氣,時間長了,聽多了,孩子有了,臉皮也厚了,他不僅懶得理會,漸漸的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常常自稱是酋長的男人,世間獨一無二。
卻說申翁去給白馬扶舟祝禱看病,是褚道子陪著去的,照常是丁一帶了兩個侍衛在旁邊觀看,外面更是布置了多處暗樁和哨衛,緊張而小心……
然而,想象的危險沒有發生。
不論是白馬扶舟還是邪君都沒有醒過來。
活死人依舊安靜地躺在床上,唯一奇怪的人,反倒是為祝禱而來的長老申翁,在驅離鬼祟的中途突然停下。
“此人邪祟纏身,單是如此向鬼神祝禱,怕是難以奏效。”
褚道子問:“那當如何才能奏效?”
申翁圍著白馬扶舟的病床走了幾遍,突然闔上雙眼,嘴里念念有詞,身子如同篩糠一般抖了起來。
再睜眼時,申翁巫氣沉沉地道:
“胎息孕育,神變無窮。當以化邪水涂抹其渾身元竅之所……”
所謂元竅,是指穴位。
所謂化邪之水,便是先前阿拾所飲,經巫醫“通靈”后,接受過神靈指引的清水。
對眼前的活死人白馬扶舟,十天干等人沒有抱什么同情,別說是在他身上涂清水,便是涂牛糞想必也會同意。
于是,在兩個小太監的幫助下,白馬扶舟被扶起來,脫掉了身上的衣服,由著申翁在他渾身各處涂抹上“化邪水”……
眾人只當是瞧個熱鬧。
只可惜,偌大的排場搞完了,活死人仍然是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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