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邪君?
這兩個字跳入腦海,時雍心臟突然怦怦亂跳,看入白馬扶舟目光里,她表情便有一種冷漠的寒意,那光芒在眼底深處浮動,明暗不定,仿佛隨時會炸裂開來。
“白馬扶舟,你清醒些……白馬扶舟?”
時雍拍打著白馬扶舟的臉龐,想讓他清醒過來,可白馬扶舟眉頭微蹙,深幽的目光癡癡地望著她,臉上隱約帶著笑意。
“打得好。重些,再重些。”
“你振作點。”
“……振作……有何用?呵……半死不活,不如超脫……”
說這些喪氣話,哪有當年廠督意氣風發的樣子?時雍皺起眉頭,手臂托起白馬扶舟的后背,用力抬起他,目光凌厲。
“我問你。那個人……我是說邪君,他附身到別人身上,真能如此輕易嗎?一會是祁林,一會是你。一會又是別的什么人……這世上怎會有這般厲害的靈魂轉移?”
時雍的疑惑早已橫亙胸間。
奈何,她好像問錯了人。
白馬扶舟搖了搖頭,目光渙散,望著漆黑的未知空間,語氣充滿了無奈。
“此人狡詐,心性多疑。正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附體到我身上的一樣,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操縱那些人,讓他們成為邪君的宿體,成為他的傀儡。在今日之前,我甚至不知,他除了我之外,還能宿于他人之身。而祁林……”
頓了頓,白馬扶舟幽幽一嘆。
“祁林原本不是這樣的人。當年在詔獄咬舌前,他仍是對我忠心耿耿。那次,他受了很重的傷……如今我想來,興許就是那次。祁林才為他所控制。”
受了很重的傷?
時雍想到符二、無為、朱宜年被傷的手指,還有那與旁人不同的四柱命格,如朱宜年的“天命入刑”。難不成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需得那人“本身命弱,瀕臨死亡”?
若當真如此,那邪君本尊可謂是勘破了天機命理,當可縱橫時空了。這樣的人,若沒有悲憫蒼生的格局,沒有感懷人性的共情,而是淪為了無視人命的冷血怪物,當真是可怕至極。
“白馬扶舟。”
時雍扶住他,問道:
“你可有聽他提過四柱命格一類的事情?”
白馬扶舟再次搖頭,仿佛做夢一般,聲音幽幽地道:“不知……你快殺了我吧……不要再耽誤時辰了。”
說到此,他身子一顫,仿佛見鬼般驚懼,瞪大空洞的聲音,嘶啞的聲音帶著恐慌。
“快些……姑姑,快些。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外面兵荒馬亂……他踩著血淋淋的尸體……朝我走過來……我的耳朵,我的耳朵里有他的笑聲……姑姑……”
白馬扶舟突然用力抓住時雍的胳膊,指甲幾乎要陷入她的肉里。
“拿起劍。拿起你的劍,他來了!你快看。他已經來了!”
四周空蕩蕩的。
哪里有人?
時雍懷疑白馬扶舟毒性入腦,產生了幻覺,又或是一體雙魂在爭奪宿體時發出的警告。
“別怕。沒有人,沒有旁人。”
時雍輕聲說著,沒有去拿劍,而是將白馬扶舟的外袍脫下來,撕開結成布繩,再將白馬扶舟的雙手和雙腳捆起來,然后安慰他道:
“你看,別怕,我把他捆起來了。你是安全的。有我在。他來,我就打退他……”
“他就是我。他就是我。你打不退他的。”
白馬扶舟語速快,呼吸也很重,好像完全沒有辦法冷靜下來,抓在時雍胳膊上的手腕越來越緊。
“他本就是我……我好似有兩個靈魂,一個是我自己,一個是我無法操控的他。六年前,我尚有余力,曾以為逼他離開,便能消停。如今才知,那想法當真是無知。他不是人……也不是魂,更不是神,仿佛是魔鬼……我實在是奈何不了他的了……”
“那殺了你,又有何用?”時雍冷靜地道:“既然你的身子不是他的唯一選擇,那么,殺死你就失去了意義。他可以操縱你,就可以操縱別人……”
白馬扶舟緩了一口氣,聲音幽幽地道:“不殺我,等我變成他,我就會傷害你……”
時雍輕笑,“你看你身上有傷,又中了邪毒。現在也根本奈何不了我。與其讓他附體到一個更為強勁且未知的人身上,不如是你。好歹你還能與抗爭一下。”
“不……”
白馬扶舟毫無章法地扭動著身子,脖子僵著,抓住時雍的胳膊,仿佛用盡了全力一般,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那我更是生不如死。九陽之炙,在我的五臟六腑里,撕扯、燃燒,令人痛不欲生……我仿佛要化開了……”
話音未落,他突然張嘴。
只聽得撲的一聲,白馬扶舟吐出一口鮮血。
時雍瞧不見他的模樣,但身上被噴濺的血漬和鼻翼里的腥味兒,令她更生焦灼。
“白馬扶舟!你再忍忍,待我們出去,我就可以為你醫治……”
“沒用的。沒有用了,我強忍至今,已耗盡心頭血……這痛……撕扯著我,無窮無盡……”
時雍發現他的肩膀都顫抖了起來,即便極力隱忍,仍是如同篩糠一般,戰栗不停。
“我無須憐憫,無須同情。更不愿被人笑話。”白馬扶舟抓住她,灼熱的掌心溫暖,刺得時雍難受不已。
“殺了我!”
白馬扶舟喘著氣怒吼,反反復復說著這句話。
“給我個痛快——求你——”
時雍手指撫上長劍的劍柄,可是怎么都下不去手。最后,手無力地垂了下去,落在白馬扶舟的肩膀上。
“你在這里等著,我想辦法出去找人……”
“不要!”
白馬扶舟突然厲喝一聲,像是被逼出了戾氣,喉嚨里粗喘著,發出一串古怪的嗡鳴聲,不像是人的聲音,倒像是野獸,緊接著,他仰頭朝天。
“啊——”
一聲長嘯,久久不落,他繃緊雙臂,咬緊牙關,身子突然弓起來,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似的,再次發出疑似獸類的嘯聲。
緊接著,只聽嘶拉一聲。
“殺了我——”
白馬扶舟發出一道尖嘯的吶喊。
空蕩蕩的密室,漆黑一片。
時雍看不到他的樣子,卻能從空氣中感覺到那份狂風暴雨來臨前一般的低壓——
“白馬扶舟?!”時雍拔出長劍,做好了
戒備的狀態。
白馬扶舟沒有任何反應,只聽得咚的一聲,他身子仿佛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很快便貼到了墻根,不知是借了什么力道,突然大吼一聲,自行撕開了手腳上束縛的布繩,扶住墻,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步一步走向時雍,嘴里發出陰冷冷的笑。
“優柔寡斷!錦城王妃,你沒有機會了。”
時雍心下微震,提口氣凝神舉劍,指向黑暗中發出聲音的地方,語氣冷淡。
“邪君?”
“是我。”男人的聲音從漆黑的密室傳出,如同黑白無常的拘令,
聽得人心頭猛顫。
“怕了嗎?”
時雍無法理解到底什么力量讓邪君又回到了白馬扶舟的身體里,但聽他親口承認,稍稍一怔,只是冷冷一笑。
“狗東西,沒有機會的人是你。你如今身負重傷,又染邪毒,
不是我的對手。”
時雍聽到了邪君的笑聲。
那種低嘲淺弄的笑,白馬扶舟也經常發出。實際上,有時候時雍很難嚴格區別這兩個人。因為白馬扶舟壞起來的時候,也是真的很壞,而邪君卻時常裝成溫文爾雅的好人模樣。
“王妃難道忘了,毒是我下的?你可有聽過,有人毒死自己的?”
“那可就多了。”時雍打架不是場場賺,吵嘴卻是從來不輸,不冷不熱地回他,“你我算是半個同行,哄外行的假話就不要用來糊弄我了。沒有解藥,你照樣得死?”
“誰說我沒有解藥?”男人聲音輕飄飄的,帶一點邪性的曖昧,“錦城王妃,你就是我的解藥。你不知,能解九陽之毒的,正是焚情?呵……我本就是為了成全你們兩個做一對野鴛鴦,只可惜,他假仁假義,差點害了自家性命……”
時雍身子微顫,咬緊牙槽。
“無恥。我本不肖要你的命,既然你自己要作死,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本督也正有此意。”
錚的一聲,長劍出鞘的聲音劃破黑暗,黑暗中,響起男人陰冷的笑意。
“那我們就真刀真槍
地殺一場吧。”
時雍一驚,下意識握緊了長劍。
為什么邪君會有劍?哪里來的武器?
時雍很是意外,可是那拔劍的聲音又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黑暗掩蓋了一切真相,時雍聽到長劍破空的聲音時,本能地拔劍防御——
“受死吧。”
邪君仍然在笑,是志在必得的寒意,是輕看對方的諷刺,是仿佛隨時能把人捏死的高高在上,是時雍最討厭的那種俯視姿態。
時雍也回以譏誚的一笑,長劍迎了上去。
“撲!”
劍體入肉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時雍微震。
兩人身子相錯時,她并沒有感覺到凜烈的武器殺著,便稍稍收了一些力氣,但手上的長劍卻收勢不住,直直往前刺去——結果,不僅沒有遇到抵抗,對方竟然施了些力道將他的身子重重“喂”入長劍,將胸膛捅了個對穿。
“白馬扶舟!”
時雍條件反射地喊了一聲。
中劍的男人身子微動,沒有說話,只發出一道低低的笑聲。
這笑聲很古怪。
似如釋負重,又似徹底解脫。
“你……終是提起了劍。”
果然是他。
時雍遍尋不見白馬扶舟身上有劍,就知道自己被他騙了。
一時間,她呼吸吃緊,腦子缺氧般空白。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總歸要死,我寧愿死在你的手上……”
“你是不是傻?”
時雍驚懼得不知所已,伸手將中劍的男人扶住,可惜,白馬扶舟已然站立不穩,高大的身子整個朝時雍壓下來。時雍撐不住他,往后噔噔退了兩步,后背恰好觸碰到墻壁,兩個人重重撞上去,發出一聲巨響,撞得時雍頭皮發麻。
與此同時,白馬扶舟重重地倒了下去。
身子落地時,發出一道空響。
這響聲從黑暗中傳出,有細微的不同,好像不是重物摔落在硬實的地面,倒像是空心的倉頂。
“白馬扶舟!”
時雍狠狠地拍他兩下,沒見回應,便又用力掐著他的“人中”。
“你出聲,不要睡,聽見沒有?不許睡!”
白馬扶舟仍然沒有出聲。
時雍凝滯片刻,摸向他的頸脈。
手指又是一抖。
她發現,白馬扶舟已然進入意識障礙的階段,陷入昏迷。再不搶救,這條命就真的沒有了。
“白馬扶舟!”
時雍的聲音凄厲起來,拉拽不動白馬扶舟的身子,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墻上。
“咚!”
又是一道古怪的響聲。
空的?
時雍反手拍拍石壁,摸上去只覺濕熱一片,熨帖在掌心,就像雪天燒炕的感覺,她吃了驚,又往旁邊摸了摸,仍是如此,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墻壁熱,她也熱。
時雍沒有時間多想,思忖片刻,又回頭來拖白馬扶舟,發出這人已經休克,于是將他的身子平放好,準備采取急救措施——
密室的機關就是在這時打開的。
一群人拿著火把涌了進來,大步流星地往前沖。
火光照亮了內室,只一眼,就看到時雍騎在白馬扶舟的身上,正準備與他嘴對嘴……
奔跑的腳步,戛然而止。
喊的聲音,鯁在喉頭。
緊迫的局面突然變得詭譎不安——
沒有人說話,只有機括清脆而沉重的聲音。
時雍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楊斐、辛二,還有錦衣衛盛章,甚至周明生。
然而,眾人看著她與白馬扶舟如此,都心虛似的轉過頭去,視線齊刷刷看著錦城王。
火把自動分列兩邊。
趙從中走過。一襲染血的鎧甲泛著森寒的光芒,仿佛剛從千軍萬馬中殺進來的一般,手提繡春刀,俊眉微蹙、雙唇緊抿,神色不怒而威。
四周一片寂靜。
火光下,趙的臉冷峻異常,他看到白馬扶舟的傷勢,也看到了時雍有違男女大防的動作。
沒有想到,時雍只是
略略掃了趙一眼,松了一口長氣般朝他點點頭,接著就回過頭,當著趙的面,繼續對白馬扶舟施救。
救人如救火。
白馬扶舟命懸一線,時雍來不及向任何人解釋。
眾侍衛都擔憂地提了一口氣,將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兒里,生怕趙會大發雷霆。
然而,趙的反應大出意外。
他加快腳步,走到時雍和白馬扶舟的身邊蹲下,格開時雍的手,從懷里掏出一個裝藥的瓷瓶,倒出一粒藥丸,扼住白馬扶舟的下頜,塞進去再用力托起他的身子,在他的后背重重一拍。
藥丸滑入了喉頭。
白馬扶舟的手軟軟地垂了下來。
趙將人平放在地,“誰傷的?”
“我。”
“怎么回事?”
時雍皺了皺眉頭,“王爺,我眼下來不及同你細說。白馬扶舟快死了。”
趙道:“我用九轉還魂丹護住了他的心脈。一時半刻死不了。”
九轉還魂丹?
時雍記得在孫正業給的醫書上看到過記載,那是一種極為珍稀的丹藥,不僅難以煉制,主要是藥材難尋,是懿初皇后在以前“九轉護心丹”的基礎上,重寫藥方,花重金煉成,這種丹藥是生命垂危者的至寶。可護心脈,延緩死亡。
只可惜,該藥丸所得不多,千金難買。
居然輕而易舉給了白馬扶舟?
時雍探了探白馬扶舟的鼻翼,又為他把了脈,做了幾次急求。只可惜,這人仍是一副死脈、不見活氣。
時雍心下不免又是一沉,嘆息收手。
“若他能僥幸活命,當重重答謝王爺這個再生父母。”
趙沉聲:“謝就不必,不拿刀砍我,已是大幸。”頓了頓,他冷漠的眼風又輕描淡寫地掃過白馬扶舟。
“更何況,我此時救他,說不得回頭就要殺他。”
此刻受傷的他是白馬扶舟,誰知回頭會不會變成邪君?
時雍抬了抬眉梢,見趙
下令讓兩個侍衛過來抬了白馬扶舟出去,那口憋在心里的勁兒突然就卸下了。
她無力地跌坐下來,也不顧在場有那么多人看著,捋捋頭發,便靠在了趙的身上。
“王爺是從宮外而來?”
趙眉梢微動,答道:“宮內而來。”
宮內?
趙進來時,她只覺得眼前一片亮光,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哪里曉得是宮內宮外?
冷不丁聽趙如此說,時雍不由訝然。她抬頭,看著趙嚴肅的臉,“宮內全是邪君的人。祁林背叛了白馬扶舟,以邪君身份示人,如今宮中形勢很是不妙……”
“我知道,我都知道。”趙看著時雍臉上的擔憂,低低喟嘆一聲,慢慢將她攬入懷里,掌心順著她的脊背慢慢拍了幾下,像在寬慰受到驚嚇的小女孩。
“云圳和魏將軍所率京軍已然入宮,局面很快就能得到控制……”
時雍狐疑,“那祁林呢?”
趙蹙起眉頭,遲疑一下,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方才我從
瑤華殿過來,原以為會在
廢殿見到他。不曾想,這里空無一人……”
明明看到時雍從廢殿消失,祁林卻不來廢殿抓人?
“不對。”時雍覺得祁林的反應十分不正常。這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拉住趙的手。
“王爺,你來。”
趙不明所以,由著時雍的拉扯,將手覆蓋在石壁上。
是熱的。
趙狐疑地望向時雍。
“比方才更燙了。”時雍又將手背放上去感受片刻,一層細密的寒意迅速從腳底爬上了背脊,恐懼的第六感,讓她突然驚亂,回身就抱住趙的胳膊。
“王爺,我們必須趕快出去。離開這里——”
墻壁不會無端地熱起來。
趙沉下表情,吩咐
辛二留下查看究竟,其余侍衛則是抓緊時間將白馬扶舟抬出去,順便收殮貴妃楊氏的遺體。
在時雍的提點下,楊斐特地將昏睡的白馬扶舟捆得結結實實,派了兩個專人看護,這才慢慢隨眾人往外走。
“阿拾身子可有恙?”趙低低問時雍。
“我無事。”時雍悄悄握住趙的手心,闔了闔眼,穩住略有些混亂的呼吸,“王爺來了,我便寬心了。”
趙看著她略帶紅潮的臉和隱隱浮青的唇色,黑眸里的冷光灼熱得嚇人。
“有什么委屈就告訴夫君。不可憋在心里頭。”
他很少如此自稱,可見是對時雍這幾天的遭遇擔心得狠了。
想來也是,一個女子孤身闖入敵營,就算她聰慧多智,但對方也不是愚鈍之人,難免不會受些侮辱……
時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著他,搖了搖頭。
“我很好。就是,就是邪君給我下了毒。”
焚情?
趙記得那天宮中傳出的消息。
“此毒如何?阿拾可有哪里難受?”
時雍是醫者,懂得的自是比趙多。
奈何,時雍無奈地朝他搖了搖頭,微微一笑,目光順著趙的胸膛,看向他堅硬的鎧甲、雪亮的繡春刀,然后默默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
“王爺可有感覺到熱?悶,好像頭頂烈陽,灶上火炙。”
趙皺了皺眉,看著時雍的臉,眼眸突然沉下。
對他而言,墻壁上那點熱度,是只有將手觸上去才能感覺到的淡淡溫熱,對空間的影響不大,稍感憋悶而已,在這樣的季節,說火已是過了,何況火炙?
趙轉頭問楊斐,“你熱嗎?”
楊斐愣神,左右看看,“你們熱嗎?”
眾侍衛:……
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齊齊搖頭。
周明生這么久沒見時雍,這會兒心底頭很是開懷,一直咧著嘴在笑。因為兩人打小就熟識,他又不知內情,還打趣了一句。
“殿下怕不是見到了王妃,這才覺得熱吧?”
話沒落下,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為他看到了趙眸底的冷光。縱是面無表情,卻寒到極點,令人望之生畏。
周明生縮了縮脖子。
“殿下,屬下說錯話了么?”
趙看他一眼,沒有說話。而時雍與邪君斗智斗勇這么久,身子早已虛弱不堪,疲累至極,如今有趙在旁,她不再硬撐,整個人便軟得像沒有了骨頭一樣。
趙沒有訓斥周明生,一個側身將時雍攔腰抱起,大步往外走。
“跟上!”
周明生松了一口長氣。
眾侍衛眼里含笑,神采飛揚。
趙沉眉,犯地回頭,“都在笑什么?全速出去。”
眾人齊聲:“是,殿下!”
時雍看到了眾人促狹的表情,攬住趙的脖子,將頭靠上去,遲疑著低低地喚了聲。
“王爺。”
“嗯。”
趙低頭,柔和地看著她。
“我在。可是哪里疼了?”
不知為何,聽到他這句話,時雍的眼眶突然發熱,淚水都差點滾落出來。一個人累了這么久,她的心這一刻終于踏實了。
“不疼。”時雍咬了咬下唇,克制住泛濫的情緒,將頭偎在男人的肩膀,輕輕地笑。
“有王爺在,我哪里都不疼。就是好久不見王爺,心里怪不是滋味兒的。”
這次分別,對二人來說,實在太久。
自六年前一道去錦城就藩,夫妻二人就公不離婆,砰不離砣,很少有超過一天的別離。即便趙有公務外出,哪怕離家再遠,他也會連夜騎馬趕回王府,從來不會在外留宿。
可這次,他們竟然分別了小半年——
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人群伴著火把魚貫而出,時雍伏在趙懷里,將那些想念的話都咽了下去,沉默了片刻。
“焚情的毒性,我至今不知到底是什么。邪君嚇我說,焚情散,會讓人喪失七情六欲,然后讓人找到真正的自我……”
喪失七情六欲可以理解,找到真正的自我是什么意思?
時雍看見了趙眸底的深幽,忽略掉心中短暫的懼意,平靜地環住趙的脖子,慢聲道:
“邪君告訴了我一些事情。關于那個世界。”
時雍把那天和邪君的談話,以及二人以前的糾葛和前因后果簡單地告訴了趙。當趙聽到“暗物質、暗能量介質”這樣的名詞時,眼底有明顯的訝異,卻沒有流露出懷疑或是匪夷所思的疑惑。
趙對事物的接受能力比時雍想象的快,他似乎輕而易舉就理解了何謂時空,何謂黑洞,何謂暗能量,也不認為那是虛構的世界。
只是對時雍的處境,他有明顯的擔憂。
“阿拾信他所說?”
時雍想了想,“信一半吧。”
趙輕唔,沉默不語。
時雍挑了挑眉,“王爺就不覺得這些事情是天方夜譚?是我編來騙你的?”
“阿拾為何要騙我?”趙揚了揚眉梢,又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未見、我未知,何止千萬?本王自幼受先帝熏陶和教誨,自是知道瀚海無涯,碧天無盡。惟我渺小耳。”
時雍聽得莞爾不已。
“王爺還渺小,那我是不是不存在的物體?”
趙看她還有心思說話,唇角微微一揚,稍顯寬慰。然后,轉頭又是那句擔憂的話。
“阿拾有沒有哪里疼?”
他問第二遍了。
可見,是當真擔心得狠。
時雍內心微動,垂下眼皮,鼻子莫名有點酸。
“身子不痛,心下卻自有郁紆。”
趙默默攬緊她,沉默不語。
時雍縮入他懷里,慢聲道:“王爺,我有點怕……”
“怕什么?”
“怕有一天,我醒過來,已不是我。王爺看到的我,也不是我。”
趙黑眸微暗。
這個身子是宋阿拾,她醒過來不是宋阿拾,還能是誰?沒由來的,趙心里一緊,很快便又將眼里銳利的光芒收斂,一副淡然的模樣。
“你舍不得的。”
他略帶傲嬌的話,聽上去卻有幾分委屈。
“你若不是你,我如何能做我?阿拾不會舍得棄我而去。”
時雍道:“我不是我了,王爺仍可是王爺。”
趙用力捏了捏她的腰,聽到時雍低低的呼痛,他才哼笑一聲。
“你我夫妻一心,不許說這些喪氣話。”
時雍仰頭看著他棱角分明的俊臉,久久,輕嗯一聲,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了雙眼。
宮中的大火仍然未滅,甚至因為火勢的蔓延,還惹燃了鄰近的幾個宮殿,廢殿一側的宮殿也著了火。
時雍在看到外間的火光時,聯想到滾燙的石壁,稍稍安下心來。
趙抱著她走出廢殿,眼前人影憬憬,亂成一團。時雍訝然地發現,白馬扶舟手底下那些東廠番役、禁軍仿佛中了邪似的,不要命地往前沖。
如同喪尸。
慘叫聲此起彼伏。
不過,京畿大營的兵馬遠遠多于皇城中的人,即便這群“喪尸”勇猛無匹,不畏死地拼殺搏命,也無非是將自己變成一具尸體而已。
一陣風吹來,時雍冷不丁覺得冷。身子明明十分的熱,她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趙見狀,低頭看來。
“阿拾哪里難受?”
時雍搖了搖頭,抬頭問道:
“這些人是怎么了?瘋了似的……”
趙淡淡道:“中了邪毒。”
邪君之毒,統稱為邪毒。
“又是毒。”
時雍咬牙切齒,看著一個人在她面前不遠處身首異處,慘叫著倒下去,不由就想到了曾經邪君下的那些毒,蠱惑天神殿信徒,害劉家、呂家……甚至引發瘟疫的種種,就覺得邪君此人的惡劣行徑,天地不容,人人可誅。
“虧他能說出拯救蒼生,讓文明之光普照大地,讓世界大同這樣的君子之言……”
趙撫了撫她,“邪不勝正。”
鮮血、火光,染紅宮闈。
如趙所料,宮中基本已經被趙云圳和魏驍龍的人馬控制下來,但皇城太大,仍有一部分地方有人馬在負隅頑抗,尤其那些中了邪毒的番役和禁軍,拼殺起來不要命,根本沒有投降一說,非死難以降服。
趙看著遠處的火場,將時雍抱出廢殿,便讓人抬了一張軟椅過來,將她抱坐在地勢較為開闊的殿前廣場,以免受煙熏之苦。
殺聲震天,凄厲異常。
這邊禁軍較多,戰局仍未結束,雙方拼得你死我活。趙觀察著情形,這才讓人叫來白執,詢問此間的情況。
“報——”
白執一頭一臉的鮮血,從人群里沖過來,朝趙單膝叩地而拜。
“瑤華殿已然大捷,就是楚王和阮娘子……”
白執瞥一眼軟椅上休息的時雍,沒有說下去。
趙皺眉:“說。”
白執抿了抿嘴唇,“殿下走后,我們與敵寇在瑤華殿殊死拼殺,楚王身子本就虛弱,在
同我們一起殺敵時,不慎中箭,生死未卜……”
沒有聽趙言詞,白執又道:“那個阮娘子,大抵是受了些刺激,有些瘋魔,敵我不分,亂打亂殺。不得已,屬下只能讓人將她捆了……”
趙眉頭微擰,“知道了。”
說罷他轉頭,看向身側的楊斐。
“去傳太監,務必保住楚王性命。”
楊斐拱手:“是。”
“報——”
又是一聲洪亮的喊叫。
趙抬頭望去,正是身著鎧甲匆匆而來的魏驍龍。
“魏將軍為何親自來了?”
魏驍龍上前,拱手行禮,“殿下,東西后殿的敵寇已然清洗干凈,只是……”他與白執一樣,仍是看了看時雍,這才低下頭,接著道:
“末將有負殿下所托,未尋到宋公和夫人蹤跡。”
時雍猛地睜開眼,直起身子,一言未發,又躺了回去。趙眼角余光乜斜而過,吩咐道:“找。”
魏驍龍道:“末將已派人四處尋找。只是眼下,尚有多處宮殿在敵寇掌控中。末將是擔心,宋公一家仍在敵手,恐會受其掣肘……”
趙點點頭,抬手示意魏驍龍先去忙。
魏驍龍會過意來,“末將告退。”
時雍默默聽著他二人的對話,心下擔憂宋家人,卻沒有言表。眼下局勢看似在趙掌握,可只要邪君沒有歸案,一切都有可能發生變化。
尤其,她看到遠處的烈火,再看著那一群圍攻的“喪尸”,心底就不免一陣陣泛冷。
一時間,五味陳雜。時雍只覺義憤,胸腔脹痛,仿若有一口氣壓在那處,怎么都吐不出來,又落下不去。當然,也有可能不是氣的,而是焚情的藥性發了。
此時的她,身子火一樣燙,情緒變得更為敏感,整個人幾乎被情緒感染得崩潰。
“王爺。”
趙擔憂的看著她,“阿拾哪里不適?”
時雍再次搖頭,咬著牙的樣子,比先前更為凄厲。
“祁林人呢?那個畜生人在何處?”
趙尚未說話,忽然看到一行人從火光那一頭走過來,打頭的那個白衣公子,居然正是——白馬扶舟。
時雍愣了愣,倒抽一口涼氣,以為自己眼花了。
“這是……?”
“假的。”趙接過話去,說得輕描淡寫,也斬釘截鐵,“他是祁林。當初邪君假意與千面紅羅相好,再囚禁飛天道人,想來是學了不少易容之術,倒讓他扮得惟妙惟肖。”
“畜生!”
時雍黑眸沉了又沉。
她記得初次在大帽胡同見到那個長相平平的“邪君”時,就是易過容的。后來是她洗去那人臉上的易容藥膏,這才露出了他的真容——白馬扶舟的臉。
而那時,便是真假白馬扶舟的開端。
如今想來,邪君的易容術應當還在子柔之上,即便不如千面紅羅和飛天道人,也有相當的造詣了。
幾乎突然的,她心里產生了疑惑。
“你說那些人……我是說那些假邪君,符二、無為,朱宜年……會不會只是易容?”
趙似乎沒有想到她會做出如此猜測,沉眉看他一眼,沒有說話,也來不及說話。因為,祁林已然停了下來,陰涼地笑著望向他們。
“錦城王好手段。看來,你我決戰的時候到了。”
聲音未落,他回頭朝屬下揮手。
“帶人。”
時雍心里一沉。
果然,不肖片刻工夫,就看到祁林的幾個心腹侍衛押著宋家幾口過來,他們雙手被繩子反剪捆綁,衣襟襤褸、身染血污,一看便知受了折磨。宋長貴失去耳朵的一側沒有得到包扎,裸在外面的傷口看著極為瘆人。
而宋香和劉清池的身邊,還跟著兩個幾歲光景的小孩兒……
宋家人在侍衛拖拽下,走得很慢,一路走,留下一路的血腳印,目光無一例外的都望著時雍。
宋長貴和王氏的眼里是沉甸甸的擔憂和害怕,兩個孩子的眼中是赤丨裸丨裸的恐懼,而宋香和劉清池,在看到趙和時雍的時候,眼睛發出的是希冀和懇求的光芒,那是身為父母,想為孩子爭取的生存機會……
時雍心下大慟,“爹、娘……”
“阿拾!”王氏欲言又止,朝她無力地擺擺頭。
祁林哈哈大笑,“本督讓你們一家人團聚,還不快謝恩。”
時雍看著宋家人被拉到前面,聞到那一股子血腥味兒,差點暈過去。兩個孩子卻很機靈,看看父母,慧至心靈地開口喊叫。
“姨母——救救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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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寫了差不多四萬字的樣子,最后那一哆嗦還沒有寫完,然后還得再修一修。今天先發一萬字左右,大家先看著,我再繼續寫后面,并進行校對,明天再繼續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