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有好報,這句話可真是放在哪里是適用。
自開食肆以來,含釧便沒這么舒坦美好過——每天晚上清賬簡直讓人頭禿!
清完一天的賬,含釧覺得自己眼睛都看對了,頭發也大把大把地掉,什么時候清賬什么時候開始掉。
含釧非常大無畏地想過,等頭發掉完,她就能心無旁騖地投身到偉大的飲食事業了,絕不再受這三千煩惱絲的干擾。
千恩萬謝,鐘嬤嬤斷絕了這個可能。
含釧的頭發保住了。
食肆干干凈凈的賬本也保住了。
鐘嬤嬤每日裝扮得一絲不茍地出現在柜臺后,口齒清晰,記賬準確,收錢回找,手腳十分麻利,待客招呼,帶著股宮里頭恰到好處的恭敬和讓人舒服的寒暄。
鐘嬤嬤抿著頭發往柜臺后一站,什么話都還沒說,就像食肆里沉默的定海神針。
同那日攥著包袱,心傷絕望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小雙兒敬畏地說,“鐘嬤嬤真像個官兒。”
含釧哈哈笑起來,“啥官兒呀?”
小雙兒沒見過啥大官兒,憋了半天,“像以前管著東郊集市巡邏的京兆尹里的官兒,他逛到哪處,哪處的攤販就趕緊拱上肉呀菜呀,曾經還有攤販給官爺遞一大碗牛乳解渴。”
含釧樂呵呵的。
胡文和原來這么有排面呀!
含釧敲了敲小雙兒的頭,“你別小看鐘嬤嬤,往前呀,鐘嬤嬤可是掖庭里一整個浣衣局的頭頭,下面管著幾百號的宮人——誰見了都要恭恭敬敬喚一聲嬤嬤的。”
小雙兒“哇”的一聲。
剛過初四,食肆里的食客比前兩日少了些,晌午過后,鐘嬤嬤習慣了午睡,拉提出門閑逛,含釧讓小雙兒去里屋睡覺,小雙兒堅持要看門,廳堂靜謐得只能聽見雪落下的聲音。
柿子樹高聳在東南角,枝葉一下一下掃在青瓦屋檐上,含釧便把美人榻拖到了院落中間,靠著那口老井,鋪上厚厚的羊絨毯,蓋上暖暖和和的大被子,瞇著眼睛聽樹葉“沙沙”的聲音。
院子里還缺個烤窯,在井邊拿磚砌一個小池子,里面養上活魚和小蝦,在柿子樹旁邊還可以養一籠雞,食客來時要吃魚就殺魚,要吃雞就殺雞,這才叫原滋原味...
含釧瞇著眼,穿著革靴的腳隨著風的節奏,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
沒一會兒就瞇著了。
“時鮮”食肆的風鈴被來人的頭頂掃得叮鈴作響,小雙兒本趴在廳堂的木桌上睡得正酣,一下子驚醒起來,一抬眼,是個眉目淺淡、薄唇抿得緊緊的男子。
雙兒迷迷糊糊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客官,咱們食肆晌午和晚間營業,如今打烊了呢。”
來人,正是徐慨。
趁著國子監沐休,帶上隨從來看看東堂子胡同的宅邸。
宅邸不算很大。
三進三出,后面有一個兩畝的園子,正是前朝罪臣蔡優的府邸,許久未有人打理,雜草叢生,甚至還有幾只毛亮體壯的野貓在園子里做窩。
徐慨粗略看了看,心里大致有了數。
內務府一定會派人整修一遍,可里面的家具、陳設還需要花點錢。
徐慨帶著隨從在宅邸里轉了幾圈,轉著轉著才驚覺自己誤了午膳的點兒,便鬼使神差地穿過一條胡同,如同午后閑散般走到了上次張三郎帶他來的食肆——“時鮮”。
小丫頭睡得迷迷糊糊的。
整個院落恨不得將“懶散”二字刻在腦門上。
徐慨抿了抿唇,看了看昏暗安靜的廳堂,“既是打烊了,那某隔日再來。”
“客官,您要吃點什么?”含釧在院落里聽見聲響,穿上圍兜出來迎客,這個時辰還沒用午膳的食客多半是遇到了什么事兒,白爺爺一開始便教導她,她隨手做的一餐,或許是別人生命中珍貴的一餐,她便強撐著睡意起來了,一撩開門簾,含釧愣在原地。
徐慨本欲轉身離開,卻被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絆住腳,轉頭一看,就是那個小娘子。
徐慨不自覺地勾了勾嘴唇,“還能點餐?”
含釧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掉!
什么珍貴的一餐!
什么別人生命中重要的一餐!
有什么好重要的!
日日山珍海味地吃著,這么一頓飯有什么好要緊的?
含釧埋了埋頭,“是打烊了。”可自己那話兒都說出口了,含釧深深吐出一口氣,既是看開既是看淡,便將把他當作普通食客來看罷!誰也不能剝奪別人點餐吃飯的權力呀,
“點餐是不能點了,只能說廚房有什么,兒便將就著給你做點什么墊墊肚子。”
含釧抬起頭來,目光清明地看向徐慨。
胸口有點痛。
眼眶也莫名發酸。
含釧眨了眨眼睛,把那股酸澀之意硬生生地藏了起來。
徐慨點點頭,撂了袍子,就坐在了之前和張三郎來時坐的那個雅間。
含釧埋頭鉆進灶屋,廚房就還剩了點蘑菇、青菜、一小碗做蟹粉獅子頭未用完的臊子,含釧看了看角落的冷水缸里泡著前兩日做的米粉,想了想,生火熱鍋把臊子炒開,用豆油、干紫菜、姜汁、青蒜少許放入碗中,勾了一勺一直吊著的清湯,把紫菜和其他配料沖開。
米粉在沸水里稍稍燙了燙倒入碗中,蘑菇與青菜煮得稍久一些。
臊子被熱油逼出的淺淺的油花,漂浮在青菜的碧綠與蘑菇的黃褐色之上,米粉乳白透亮,含釧最后撒上一把蔥花,端碗關火。
“清湯米粉。”含釧把海碗放在徐慨跟前,“您吃飯前,兒要將規矩說清楚。咱們食肆,無論是配好配齊的正餐,四冷四熱、八大熱菜一湯一點一飯,還是您如今眼前的這碗清湯米粉,都是照餐位收費,您若覺得不劃算,兒便不收您錢。”
含釧以為徐慨會冷起一張臉。
畢竟他不喜歡別人在他跟前提錢,也不喜歡她在他跟前算來算去,為他省錢。
誰曾想,徐慨卻笑了笑,一邊笑一邊點點頭,“好,照您的規矩來。”
含釧再瞅了一眼,確認這廝是在笑。
心里莫名升上一股名為“不高興”的情緒。
所以對著食肆的老板娘,他能笑?
對著自家府邸里的側妃,他便不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