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曹家那汪平得像鏡面的湖被夏風吹得像一方揉搓過的手帕。
夏天亮得早,天際盡處剛露出一絲魚肚白,含釧便睜開眼,醒了,眼底盡是清明,絲毫不見起床迷惘,迷迷蒙蒙聽見窗外有人聲,含釧抬起頭仔細聽,是童嬤嬤的聲音。
“大小姐起來了嗎?”
緊跟著的是水芳的聲音。
“應當是起了,大小姐每天天剛亮就醒,雷打不動。”
童嬤嬤笑了笑,“真是個自律韌性的性子,你跟在大小姐處便好好學學...”
含釧見蒙窗欞的那層澄心堂紙上映出童嬤嬤左右擺頭的人影兒,又聽童嬤嬤嘟嘟囔囔的,“既是醒了,怎還未叫燈叫水...”
含釧垂頭望了眼花間四仰八叉躺在暖榻上“守夜”的小胖雙,只聽這小胖丫頭“咻——嘶——咻——”張著嘴呼嚕正打得厲害。
還能為啥?
不就為了小胖雙能多睡會兒嗎...
含釧抿抿唇,轉頭看童嬤嬤和水芳的身影在窗外晃動。
童嬤嬤可不是個討嫌的人,若不是要緊事,她老人家輕易都不進木蘿軒的...
含釧伸手叩了叩門板,先把小雙兒驚醒——嚯喲,好一副胖熊驚睡圖。
含釧努努嘴示意,小雙兒暈暈乎乎地擦了把嘴角流出來的口水。
“水芳——”
含釧輕聲一喚,“掌燈上水吧。”
童嬤嬤緊跟在水芳身后進了內屋,八寶粥一個端水,一個端梳妝匣,一個端衣裳陸續進來,童嬤嬤朝含釧行了禮,笑著致歉,“...擾您晨起了,老夫人特讓老奴過來給您把一把今兒個的衣裳妝容——要見幾位...”
說客也不是很合適,可說“先生”又害怕自家大小姐畏難情緒嚴重,抵觸學習...
童嬤嬤佝身笑得更恭順,“要見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
含釧挑了挑眉,有點沒懂。
等穿上童嬤嬤精心挑選的絳紅鑲瀾邊滾萬字不斷福襦裙,梳上一個一看就端莊賢淑又斯文安靜的高髻,戴上一套看上去比她夢里加今生年紀還大的珍珠頭面,俏生生地立在薛老夫人跟前的時候,含釧懂了。
“...這是宮中享二品女官俸祿的桂姑姑,是位大才女,詩書經義樣樣精通,若是位男兒郎,必定是狀元之才。”
“...這是榮休的乾元殿奉茶姑姑,可是御前的人,禮數最是周全的。”
“...這位是西山皇家馬場的教習姑姑,拳腳功夫了得,馬球、捶丸在宮里是一絕。”
五六個老嬤嬤在含釧面前一字排開。
氣氛很凝重。
含釧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誰面前站了五六七八個端莊肅穆的姑姑輩人物,誰不怵?
最厲害的留著最后介紹。
薛老夫人笑意盈盈地將壓軸鎮家之寶介紹入世,“...這位鄭姑姑可了不得了,前年從宮里放歸出來的,在掖庭時負責所有宮人女使的教習,針黹女工、琴棋書畫,可謂是個全掛子!咱們家把這位姑姑請來可不容易呀!北國公家姑娘多,便想請這位姑姑去做女學,咱們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才把姑姑迎回來的...”
動之以情,曉之以錢吧...
多半是出了五倍十倍還要多的束脩,這才把人搶過來。
她們家此行為,擾亂了姑姑的價值秩序...
含釧深深嗤之以鼻,正準備和那位壓軸鄭姑姑見禮,一抬頭卻有種不好的預感。
再看那位鄭姑姑臉色也有些難看,驚恐又警惕地下意識看向含釧身邊。
含釧趕忙道,“姑姑您放心,阿蟬不在這兒!”
鄭姑姑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薛老夫人一愣,怔愣之后便和善地笑起來,“瞧我這記性,咱們家含釧是從宮里出來的,鄭姑姑是掌管掖庭的教習姑姑,自是有過師徒緣分的。”
鄭姑姑端莊又嫻靜的面孔,仿若崩盤。
這緣分,給你要不要呀!
這小釧兒和阿蟬,是掖庭出了名的困難戶!
一個倒數第二,一個倒數第一,學“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兩個人在堂下合計吃燒餅,學“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兩個人一人抓了一把洗干凈的楊梅....
學“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時候更過分,那個傻憨憨阿蟬站起來回答問題說,“...兒只有在看到烤鴨時,才會飛流直下三千尺。”
鄭姑姑快哭了,絕望地看了眼薛老夫人,想起剛剛老太太的囑托——“別的都不求,只求各位姑姑齊心協力,將咱們家姑娘教成北京城里數一數二的名門閨秀,誰說起來都豎大拇哥那種。”
這他娘的是什么都不求嗎?!
這求的也太多了吧!
鄭姑姑回想起剛剛拿到預支的一年束脩時的豪情壯志,不由得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錢是王八蛋!
在聽到曹家開出一年三百兩束脩天價束脩的時候,她就該覺察出不對,趕緊跑的!
鄭姑姑陷入回憶,悲痛欲絕。
見到老熟人,含釧倒是很高興,嗯,至少現在還很高興。
小姑娘沖鄭姑姑端端正正地行了禮,當著薛老夫人表決心,“姑姑您放心!先前在掖庭時,是身上的差事太多了,上您課時每每都覺得好眠,但您教導的,兒都還記得呢!日啖荔枝三百顆,飛流直下三千尺!”
鄭姑姑:...
你都日啖荔枝三百顆了,還沒上火長瘡,還有唾沫星子飛流直下三千尺!?
鄭姑姑絕望地轉頭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沒覺出什么不對,聽著還挺對仗的。
薛老夫人與有榮焉地跟著向鄭姑姑行禮道,“咱們曹家是天下漕幫幫會出身,泥腿子闖出來的。說句實在話,闔家闔族也就我那不成器的孫兒肚子里有點墨水兒,旁的姑娘會識字打算盤就行了,倒也沒要求過多。”
“再加之,咱們家小釧兒幼年遇著了拍花子,身世凄慘,您也知道在掖庭里耽誤了好些年頭,如今認祖歸宗,既咱們天下漕幫要做官走正途了,咱們曹家的姑娘也要好好學一學,還勞您費費心,若您教得好,北國公要立女學,咱們曹家也立,到時候請您做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