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夫人這說的是實心話了。
而且,曹家給的太多了。
鄭姑姑牙關一咬,干了!
在看到一字排開的姑姑時,含釧沒有生起應有的警惕,在薛老夫人說要在曹家建女學時,含釧仍舊沒有生起應有的警覺...在看到鄭姑姑排得滿滿當當課程表的時候,含釧有點懵。
“那...我吃飯的時間...”
含釧的手指艱難地挺在了密密麻麻的字跡中小小一條縫兒上,抬頭眼巴巴地望著鄭姑姑,“只有一刻鐘?”
鄭姑姑好像回到了被這群小兔崽子支配的掖庭。
白花花的銀子,讓她沉穩地點點頭,“你祖母提下的要求是,半年之內善行飛花令、可馬上捶丸、會獨繡上面、點茶識綢...”
也就是說,當家主母要會的,含釧要會。
還得是功勛世家的當家主母。
鄭姑姑暗自思忖著,或許是釧兒已定親事,定了一家豪門大族,家里老人這才火急火燎地請先生授課習藝。
既如此...
“姑姑我好好教,釧兒你好好學,咱們既是有緣分再做師徒,就不要辜負這等緣分。”鄭姑姑想起當初在掖庭時,小小的含釧靠著小小的阿蟬,那時候含釧還沒長成如今這般嬌美靈氣的樣貌,兩個貓兒一樣的黃毛丫頭瘦瘦弱弱的,顯得兩只眼睛又大又圓,叫她們起來回答問題,又像是受了驚的小雀兒...
如今再看看含釧,樣貌和身量都張開了,許是出宮后日子舒服又順心,眉宇間透著一股純然敦厚的秉性——在宮里長大的孩子,瞧著純良的,可真不是大多數。
就沖這一點就挺難得的。
鄭姑姑想了想,有了些信心,摸摸含釧的腦袋,“你運道好,出宮后找到了良善愛你的家人,要惜福。你祖母四下搜羅,又是懇請又是相邀,這才湊了這么多位有真東西的姑姑來,不要辜負她。”
含釧有點想趴桌子。
可想想小老太太喜氣洋洋那張臉,嘆了口氣,溫馴柔和地點點頭。
隔了片刻,含釧抬起頭笑著問鄭姑姑,“...要不兒將阿蟬也叫來?她如今管著一處不大不小的食肆,許是也想見見您呢!”
鄭姑姑笑容僵硬了。
說實在話,含釧不懼怕學習,更不怕吃苦。
在宮里,什么苦沒吃過,什么眼淚沒掉過?
就算如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穿綾羅綢緞,呼奴喝仆的,含釧也從沒忘記過以前的苦日子——那是她生命的根兒,苦難不能忘。
可她還是想向天再嚎五百年。
學女工針黹都還行,至少先頭入過門,尋常的鞋襪、褻衣褻褲是能做的。
騎射馬術,含釧也不怵,她膽子大,力氣也大,比那些個嬌弱扶柳的小姐要好太多,學了兩天就能騎在馬上獨自遛彎兒了。
禮儀、點茶、插花、衣飾...含釧也不含糊。
畢竟做了十幾年的側妃,又在宮里浸潤數年,基本的妍丑、見識,她都是有的。
只有一門課。
鄭姑姑親自教授的詩詞經義。
含釧識字,也會寫字。
字兒雖寫得不好,卻也是橫平豎直,整整齊齊的。
可鄭姑姑看到她那手字時,表情和見到耗子在給貓拜年是一樣一樣的。
“您自個兒去瞅瞅,哪家哪戶的當家主母寫這么一手爛字!像狗在爬!不不不!像瘸了的狗在爬!”素來端莊文雅的鄭姑姑花容失色,丟了一切的課程安排,只給含釧從最初的字開始練起。
含釧拿著輕輕的狼毫筆,比拿起五斤重的菜刀還苦。
字是打門錘。
有時候科舉考試里,評狀元和榜眼,文章差不多時,評的就是字了。
文人對字更看重,還有種“字如其人”的說法,一個人的風骨全都體現在字上。
而照含釧這手字,她估計是軟骨。
鄭姑姑定了一天一百張的大字給含釧寫,第二天數張數,少一張一個手板子,少十張十一個手板子,還送一個。
第一天,含釧拼死拼活磨了八十七張,第二天喜獲十五個手板子,打得她懷疑人生——都十六歲了,放窮苦人家,她都是孩子娘了,怎么現在她還因為沒完成作業被先生打手板?
難受,想哭。
小雙兒看含釧打手板也想哭,第二天就拿著紙偷偷摸摸運出去,又偷偷摸摸送回來,悄咪咪地在含釧耳邊咬,“...崔二寫了三十張,阿蟬姐姐寫了十張,拉提那個不成器的,鬼畫桃符似的!要他有什么用!”
含釧眼淚汪汪。
戰友,還有原來的好。
結果第三天,鄭姑姑檢查作業,面無表情地將在“時鮮”完成的四十張大字一張一張地挑了出來。
含釧就此喜獲五十個手板子,外加跪在曹十月牌位前懺悔反思。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含釧都沒完成。
左手快要被打起繭了。
夜黑風高,狗都睡了,木蘿軒還亮著燈。
含釧紅著眼眶寫大字,一邊寫,一邊拿纏著白紗布的左手背擦眼角,想哭又怕把紙浸濕,這張就算白寫了。
“您要不睡會兒起來寫吧?”
小雙兒也哭,雙手也包著白紗布——幫大小姐作弊,薛老夫人賞了二十個手板子,絕不姑息。
“一百張,誰寫得完啊!”
小雙兒咧著個嘴哭出聲,“讓崔二別寫太工整,他跟嘚瑟炫技似的!一張比一張寫得好!還有阿蟬!字兒比您的還難看!如今可好了!我手也被打了,想幫幫忙更不能了!”
含釧癟癟嘴,眼角包了淚。
她寧愿去做一桌滿漢全席,也好過寫大字。
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她寫不了就是寫不了嘛...若真寫得了,誰不想寫呢...
含釧再抬頭抹了把眼淚。
“砰——”
窗框又是一聲響。
緊跟著徐慨蹙著眉頭出現在了內室游廊外。
含釧趕忙把抱著白紗布的左手往身后藏,右手放了筆,順勢抹了把臉,癟癟嘴忍住哭,“你怎么又來了...祖母都讓加高圍墻了,你還是王爺呢,天天翻圍墻,讓御史看見了必定狠狠參你一本。”
徐慨探過身,驚訝地抬頭看向含釧。
半夜不睡覺,這是在練大字呢?
轉性了,還是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