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岳霆仙山,金章峰,莊承平居所。
爭局開啟,黃金大世展露崢嶸。
自昨日那場廝殺開始,至于此刻,這漫天的瓢潑血雨就沒有一刻停歇過。
哪怕不用揭開虛空壁壘,只是以尋常法眼看去,都能夠看到虛空極深處一刻也不曾停歇的風暴與洪流,恍若斑斕的煙霞凝聚成的一掛長河,就那樣鑲嵌在了天地之間最為隱秘的角落中,若流淌的巖漿,熔煉著仙鐵與奇珍,那瑰麗的顏色背后,是足以讓任何人都身殞道消的純粹毀滅。
所有人都在有計劃有預謀,又或者是被動的參與到一場圍獵中去。
云游的天驕妖孽被尾隨,曾經被記載于古史中的老怪驚鴻一現,甚至轉世古仙之間彼此也在相互獵殺……
誠如左道宗師所言,這場爭局背后那近乎野蠻的殺戮法則之中所主宰的一切,那億萬群山托舉起來的蔥郁叢林之中,所有參與到爭局之中的野獸們,都在將彼此作為祭品,成為填補有缺的一部分。
這玄門籌謀之中萬古一世的定鼎路,哪怕只是第一步,也注定要用無窮的血與骨鋪就。
世人都以為,那一掛斑斕煙霞之中,一定有矚目的一部分,是屬于柳元正的,屬于那個在第一日古仙廝殺之中,就敢現身血祭化神道主的驚世妖孽!
但誰都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時節中,柳元正去了一趟南疆之后,反而悄無聲息的來到了這里,來到了莊承平的面前。
柳元正以很是慵懶的姿態依靠在窗欞旁,大開的窗外,是仍舊瓢潑的血雨。
老實講,如今金章峰的景色也不再秀麗。
先是一場漫長的冬雪,將大地都浸透成了雪泥,而后這樣的冷寂之中,又是血雨的浸染,教整座山峰愈顯泥濘與狼藉。
這不是他曾經看過的景色,這不再是柳元正所熟悉的金章峰。
一切終歸開始不同了。
無聲的喟嘆之中,隔著一張寬大的書桌,莊承平以很古樸且典雅的手法,泡好了一壺清茶,又將盛著翠玉顏色的杯盞很是恭敬的推到了柳元正的面前。
道人信手拿起,輕輕地抿了一口,復又依靠在窗欞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借著冬日的冷肅,吐出白氣如龍。
一時間,柳元正整個人的身形都變得朦朧起來,分明近在眼前,卻恍若遠在天邊,整個人隱藏在層層霧靄落下的大幕后面,在用不可琢磨的目光,窺視著莊承平。
在那如淵一般深邃的目光注視下,少年自始至終都勉力的保持著平靜。
距離上一次相見,距離柳元正廢掉莊承平的修為,還沒有過去太久的時間。
可伴隨著那一身少年氣的煙消云散,如今的莊承平,愈發與往昔所不同,他靜靜地坐在那里,落在柳元正的眼中,竟是一副很陌生的姿態。
短暫的沉默中,柳元正放下了杯盞,稍稍往前探了探身子,整個人便從層疊霧靄之中走了出來,以近乎俯瞰的姿態出現在了莊承平的眼前。
“這一口茶,教我嘗到了歲月光陰悠長的滋味。”
聞言,少年抬頭。谷屪
四目相對。
莊承平的眼中只有平和。
“師尊,你是知曉的,陰謀詭計或可一時存身,然此道于長生無用,沒有甚么道果是可以一路偽裝出來的,騙,騙的了別人,但騙不了道與法,騙不出長生道果來,況且這世上又有幾多人能在你的面前編織出天衣無縫的謊言呢?
若是將這一切曝露出來,難道師尊你會下殺手么?這件事情或許之前還無從確定,但昨日師尊將凝練道體之法公然顯化于世,將開懸道圖的門徑宣之于眾,我便知道,你是不會殺我的,畢竟師尊入的是爭局,又不是這養龍局……”
聽得此言,柳元正沒有立刻回話,反而定定的看了莊承平許久。
他復又飲了一口清茶。
“師尊……你應該知道,早先你我之間的牽系,多是虛妄,那么直至此刻,你還要稱我為師尊么?”
“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但過去的事情,都是抹不掉的,那三跪九叩之禮就在那里,在師尊的眼中或許多是虛妄,可世人不會這么看,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的奇妙,上一刻,我可以是該千刀萬剮的老東西,下一刻,我也可以是傳承師尊衣缽法統的天驕妖孽。”
“看來越過生與死的界限,所謂古仙轉世的秘法,真的有很大的弊端,直至今日,我才發現你竟是真的有大智慧的。也是了,這一宗祖師乃元道老真人,是坐鎮塵世第二久的玄門老怪,再往上追溯,玄青仙宗也好,元教雷師也罷,都有根苗香火在,你若是不智,豈不是往火坑里來跳。
想來昔年你也是有著諸般精妙的謀劃,有了近乎篤定的底牌,才確定了要投身在五雷仙宗門下,只是連你也未料想到,走過生與死的界限,竟改變了你這般多,若非貧道昔日廢了你修為,震散了少年氣血,只怕你這個人繼續修煉下去,早年的圓融智慧不再,也算是廢了大半……”
說到這里,柳元正反而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之中。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這還只是莊承平,偌大塵世里,諸轉世古仙,是不是都具備著同樣的問題,被某種無形的弊病所困擾著?
想到布下圍獵伏局的薛進,想到順著自己沖入無垠道海的化神道主,想到主動現身引動自己怒火的賀萬安。
柳元正竟驚人的發覺,這樣的猜度很可能觸及到了真相的一部分。
或許,這便是薛進所言的“有缺”?需要用祭品去填補的缺陷?
而與此同時,莊承平竟也沉默了,隨著柳元正一同陷入沉思之中去。
他并沒有因為柳元正的話而引動情緒,反而審慎的思考著自轉世以來的點滴種種,最后,少年竟凝重的點了點頭。
“師尊所言不假,實話講,走過生與死的界限,對于吾等諸轉世古仙而言,大約都是不可以再復刻的奇跡了,甚至昔年創下秘法時,大家看來都覺得希望渺茫,當時是抱著必死的心態闖入輪回大道中去的。
可惜,生死之間不止有大恐怖,那是一段連我們自己都無法追溯的過程,記憶里,魂魄本源里,只剩了一段漫長的漆黑幽暗,等再度重歸塵世的時候,恍若有胎中迷,化作幽深大幕,將那一段過程完全遮蔽。”
聞言,柳元正沉吟著點了點頭。
“要么,是秘法有問題,要么,是這么生闖輪回路有問題,要么,是輪回路本身存在某些問題……這哪里還是在養龍啊,倘若真有甚么詭譎與邪祟,這是在養蠱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