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庭馬上說:“鄭外郎有什么條件,但說無妨。”
有才華的人,通常有些怪脾氣,陸庭聽過不少人說鄭成不容易相處,心里早做了準備。
鄭成不客氣地說:“要老夫幫你設計、營造宅子可以,不過老夫不喜歡旁人指手畫腳,從設計到營造都是老夫一個人說了算,沒經得老夫同意,即使是你本人,一處也不能改。”
對宅子,鄭成有一種追求完美的心態,每一套出自己手中的宅子,就像自己一造的作品,不允許別人對自己的作品指手畫腳。
最怕那些不懂裝懂的人,什么也不會,就喜歡亂指揮,要是做出來的宅子難看,砸的可是自己的招牌,鄭成可不想自己聲名受損。
鄭妍芝扭過頭,對陸庭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趕快答應。
族叔的脾氣,鄭妍芝太清楚了,為了說服這個頑固的族叔,最近鄭妍芝沒少往這里跑,好不容易纏到他答應,要是陸庭逆了他,惹他不高興,前面的功夫就白費了。
陸庭看到鄭妍芝的目光,猶豫一下,很快說道:“這個當然,鄭外郎,要是有些想法,可以提嗎?”
宅子是為了居住,不僅要起得好,還要自己看得順眼、住得舒適才行,陸庭最怕就是審美觀的代溝。
鄭成的年紀跟自己差得很遠,再說自己二世為人,審美觀也跟普通人不同,要是弄一個老頭子才喜歡的風格,那還不如自己動手。
鄭成臉色有些不悅,不過看在侄女的份上,勉為其難地說:“是你的宅子,有想法當然可以提。”
眼前這個陸庭,挺會說話,他不說意見,而是用想法,婉轉很多。
當然,提是一回事,自己同不同意又是一回事。
“那是自然。”陸庭笑嘻嘻地說。
鄭成沒說什么,轉身從一旁畫缸中拿出一份圈起的圖,放在陸庭面前,有些驕傲地說:“看看吧,你的宅子就用這份設計圖。”
“不會吧,這么快?”陸庭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自己這邊剛托他起宅子,要求還沒說清,地也沒有丈量,這就出圖了?
效率不是驚人,是嚇人了。
鄭成一臉淡定地說:“長安城的宅基地,都是按丁數分配,大小、高低、屋架、門向這些都作了詳細的規定,那地看不看、量不量都一樣,這份是老夫閑余時的涂鴉,正好用得上。”
長安城在大唐眾多城中,可以獨具一格,用“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最合適不過,每一塊地都是整齊分成一小塊一小塊,量不量都沒問題。
好像覺得自己不夠重視,畢竟陸庭跟滎陽鄭氏的關系不一般,有可能成自己的侄女婿,鄭成想了一下,很快補充道:“你那宅子老夫看過,放心,錯不了。”
原來這樣,陸庭恍然大悟,應了一聲,經得鄭成同意后,很快打開那張設計圖。
一打開設計圖,陸庭眼前一亮,紙上畫著一套非常精美的宅子,池塘、假山、后花園,門壁、大廳、走廊、涼亭這些都畫得清清楚楚,在宅子的四邊還標著注解,鄭成用平面圖的方式,很直觀地把將來建成什么樣子展示給陸庭看。
畫工很細膩,精美得就像一件藝術品。
陸庭看的時候,站在一旁的鄭妍芝也饒有興趣伸過頭來,看著鄭成拿出的設計圖。
就是陸庭也沒注意到,鄭妍芝看著看著,不知想到什么,耳根都有些紅了。
陸庭暗暗點頭,這位號稱大唐最好的大匠盛名無虛,一出手就見功底,自己那地不大,可鄭成還是做足了功夫,從設計上看,在有限的空間內,用“連房廣廈”式的庭園布局手法包圍著兩個較為開闊的內庭空間,視線不受阻隔,有空間感和距離感,做出一個小園林的格局。
看完后,抬頭看看鄭成,只見鄭成很悠閑地往往茶里加著醋,也眼角都不掃一下陸庭,明顯對自己的設計很有自信。
陸庭斟酌地說:“鄭外郎果然了得,一出手就是不凡,這一份設計圖絕對是精品,只是...”
鄭成放下手中的醋壺,眼里掠過一絲不悅,還是面不改色地說:“陸主事有何指教?”
前面說那些,聽著沒錯,一聽“只是”兩個字,就知還有下文。
陸庭連忙說:“指教不敢,就是有幾點看得不是很明白,想請鄭外郎指點。”
“哦,說說。”
陸庭把設計圖攤開,指著西北角一處地方說:“鄭外郎,要是晚輩沒看錯,這里是馬廄,可對?”
只是掃了一眼,鄭成很快點點頭說:“沒錯,這處宅子的作用是馬廄,建在這里的原因簡單,離廂房遠,臭味不影響人,這里近偏門,清理馬糞也方便,總不能在宅子轉小半圈都抬出去吧,還有一點,設在這里,季風影響的時間最短。”
對一個成功的設計師來說,就是一個小小的馬廄,也要盡善盡美,連風向都考慮在內。
“這設計很好,只是這地不大,設了一個馬廄,那利用的地方也少了。”陸庭開口道。
“哦,還有嗎?”鄭成的眉頭皺了起來,不動聲色地說。
陸庭好像沒注意鄭成皺起的眉頭,指著地圖說:“房間好像少了一些,雜物間能不能取消?”
“還有嗎?”
“窗子我想從推開式改為拉開式,對了,最好還要改大一點。”
鄭妍芝看到族叔臉色不好,知道他內心不爽,要不是看在自己的面子,說不定已經罵陸庭不懂裝懂,端茶送客也有可能。
“陸公子”鄭妍芝連忙勸道:“你不是有馬車嗎,要是不修馬廄,那馬車安置在哪里?坊間街上,可不能隨意停留馬車,此事交給叔族即可,他有經驗,肯定幫你做得妥妥當當,對吧,族叔。”
說到后面,鄭妍芝轉過頭,把問題扔給鄭成。
這個設計很不錯啊,就是鄭妍芝看到也有些心馳神往,怎么陸庭還不滿意。
鄭妍芝相信,憑自己的面子,族叔肯定會盡心盡力,完全不用擔心。
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就行,費那個心干嘛,要是若族叔不高興,甩手不干,自己也不好再開口,生怕二人吵起來,連忙從中說和。
鄭成看了看小侄女,有些無奈地苦笑地應了一聲。
都沒見過這么幫外人的,要是別人,說不定鄭成都送客了,可最寵愛的小侄女開了口,這面子要給。
鄭成搖搖頭,有些疑惑地說:“陸主事的意思是不要馬廄?那馬和馬車如何安置?就算現在沒有,那以后呢?”
長安城那么大,沒馬車不方便,就算現在沒有,那以后呢?
能在長安城置業的人,還是一個很不錯的位置,還會缺一輛馬車的錢?
總不能現在不要,以后真要了,又拆又砸,那不是破壞整個宅子的結構和布局?
陸庭語出驚人地說:“要,不過地方小,我想把馬廄修在地下,修一個地下車庫,不對,叫地下馬廄。”
地下馬廄?
陸庭左右看了一下,從書案上拿上筆和紙,然后就把自己的想法寫出來。
長安城的規矩很多,宅子的架構、高度、大小、開門方向等等都有明確規定,陸庭現在無官無品,想起一套心儀的宅子有點困難,特別地不大,高度也限制,只好往地下想辦法,弄一個地下層。
這個想法陸庭早就想好了,弄一個地下車庫,再弄二間放置雜物的地下室,把空間徹底利用起來。
除了地下室,陸庭還把的后世一些設計理念放進去,例如弄一個小型的空中花園,衛浴方面也下了一番功夫。
陸庭一邊畫,一邊解說,一旁的鄭成剛開始時一臉不以為然,有點像看戲一樣,看看陸庭能弄出什么花樣,慢慢地,鄭成的臉色慢慢變得凝重,原來站得筆直的腰,慢慢彎下來,最后直接趴在桌子上,話也多了起來,先是問一些自己不明的地方,話也開始多起來,不時還用不恥下問的語氣跟陸庭討教。
說到半途,感到有點口渴,鄭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很自然也給陸庭倒了一杯。
不會吧,一向眼高過頂族叔,竟然主動給陸庭倒茶?
一旁的鄭妍芝都看傻眼了。
剛開始還怕兩人爭吵起來,自己夾在中間不知怎么勸,做夢也沒想到,陸庭反客為主成了主導,族叔反而像一個學生一樣拉著陸庭問東問西,還親自給陸庭倒茶。
剛才那張寶貝得不行的圖紙,還說沒他同意,一筆一劃都不能修改,現在讓陸庭直接在圖紙上改改畫畫,也沒看到他有半點生氣,在陸庭涂畫時,還在一旁叫“改得好”“對對對,這樣更有意思”一類的話。
“紅菱,我沒有作夢吧?”鄭妍芝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
什么時候,從不讓別人改自己圖紙的族叔,這樣好說話了?
紅菱也有些驚訝地說:“小姐,婢子也覺得像是在做夢,剛剛掐了自己兩下呢,陸公子真厲害,他怎么好像什么都懂。”
鄭妍芝答應陸庭幫忙勸說鄭成后,費了不少功夫才說服鄭成出手,紅菱一直跟在小姐后面,知道這位鄭外郎有多倔,陸庭沒拿筆紙前,他還是那么傲氣,拿筆說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轉眼兩人好像成了忘年之交。
太神奇了吧。
一聊就聊半個多時辰,鄭成有些意猶未盡地說:“陸賢侄,你說那水泥,直有那么神奇,剛開始時軟如泥,任意塑造,然后越來越硬,幾天后堅如磐石,世間真有如此神奇之物?”
陸庭的設想不僅新穎,施工難度也大,例如在做夾層鋪上石板,以現在的材料開營造,堅固度怕是承受不起,提出這個問題后,一種叫水泥的新事物從陸庭的嘴里說出,引起鄭成極大的興趣。
這話出自其它人之口,鄭成壓根不信,不過說話的人是陸庭,連族兄鄭元璹都看重的人,信心又多了幾分。
若是不看好,哪能讓他的寶貝女兒跟他走得這么近。
好家伙,見面前有些疏遠地叫陸主事,改口叫起了賢侄。
陸庭有些遺憾地說:“有,給些時間,小侄可以弄出來,可惜后天要出使千泉,怕是來不及了。”
水泥的工藝不難,陸庭知道配方和大致工藝,給點時間能做出來,可后天就要隨使團出使西突厥,只有一天的時間,肯定做不出。
“不急”鄭成指著那張畫得有些花的設計圖說:“根據賢侄的設想,需要收集的材料很多,有不少材料需要到遙遠的江南采購,一來一回耗時甚多,聽了賢侄的一席話,小老倒是有了不少新的想法,這設計還要改進。”
陸庭還沒說話,鄭成扳著手指說:“小老在工部,有點人脈,宅子推倒重建的公文不難弄,不過要把地下利用起來,需要開挖大量土方,宅基地靠近運渠,建地下層的話,防水也是一個大工程,沒一年幾個月根本做不好,賢侄去千泉出使這段時間,正好做這些基礎。”
本來想用一份設計圖就打發陸庭,聽到陸庭的新式設想后,特別是陸庭說可以不計成本,隨意發揮,激發鄭成巨大的創作熱情,人也變得認真起來。
以自己的年紀,這宅子應是自己最后一個作品,只要操作得好,極有可能成為自己最得意、最引以為傲的一個作品,鄭成內心開始期待起來。
陸庭點點頭說:“伯父所言甚是,那有勞伯父了,伯父放心,酬勞方面一定讓伯父滿意。”
鄭成對酬勞不上心,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酬勞隨意,意思一下就行,你后天就要出使,不如我們再商議一下地下室的方案,免得你出使回來不滿意,陡費時日。”
真能完成一件能讓自己引以為傲的作品,不給錢白干也樂意,要是為了賺錢,以鄭成的名氣和才華,不敢說大富大貴,起碼不用在長安租宅子住,還是和別人合租。
很快,一老一少又坐在書案上很認真的討論起來,倒把鄭妍芝晾在一旁,只能跟婢女紅菱大眼瞪小眼。
自己這個最受寵的侄女,好像成了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