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成引著段雄一行潰兵偷偷摸摸過了酸棗時,東郡告急的信使已然奔過虎牢關。
八百里加急有多快,這一直是個很空泛的概念。
打個比方說,如果普通的驛站運輸屬于郵局的話,那八百里加急就是順豐速遞。
而實際上,告急信使的速度可能比順豐小哥們還快些。因為都是點對點的傳送,不需要線下分揀,也就是傳說中的“P2P”。
自東郡到洛陽五百多里,沿途二十多個驛站,換馬不換人。清晨發出的急報,傍晚便已送入東都紫微城。
而此時,楊廣才剛看完蘇威的奏折,正在和裴蘊發牢騷。
“朕原以蘇威乃先帝舊臣,又精熟典章,當為本朝棟梁。可不知近年來是老邁昏聵還是恃寵而驕了,整日為諫而諫,枉顧朕的苦心!”
將奏折扔給后者,皇帝陛下虛指點了點,哼道:“你瞧瞧,說的好似朕不知兵一般!”
裴蘊原本正要打開奏章瞄上兩眼,但一聽他這話反倒又合上了,只拱手笑道:“蘇閣老見識博雅,氣度宏大,乃我朝邵公也!許是近來接見使節勞累,陛下應多多安撫賞賜才是!”
作為近臣,裴蘊的馬虎眼打的還是很嫻熟的。畢竟是在御前,絕不能給皇帝留下一個奸佞小人的印象。要落井下石,也不能親自上場。
實際上,這彩虹屁還是楊廣他自己吹的。前年朝廷剛平了楊玄感叛亂時,皇帝派蘇威安撫關中。這幾句話,就寫在加封他開府儀同三司的詔書中。
果然,這邊話音一落老楊便想起來了,忍不住笑指他道:“愛卿沒的耍滑,這夸人的詞匯還用朕的!”
便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隱見有翊衛手持紅漆信函快速奔至。內侍不敢怠慢,直接就給送進來了。
“定是有捷報至!”
楊廣笑著命內侍送上前來,但裴蘊卻早瞧見門外那翊衛神情忐忑,心中一突,難得的沒捧皇帝的臭腳。
待內侍打開信函,取出一封甚至還沾了血跡的書信時,便是楊廣,也笑不出來了。
“臣劉長恭泣血叩首,涕零再拜……”
誰也沒想到,蕭懷靜這邊的黑鍋還沒造好北面的一盆臟水就先潑了老裴一臉。
徐世勣并沒有想錯劉長恭官至虎賁郎將,和老李的副手一個級別相當于中央警備團團長怎么可能是個胡子都不長的小年輕。
實際上早在右驍衛的殘部被瓦崗軍圍困之際,劉長恭就與親衛互換了盔甲借著夜色悄悄逃了出去。而蒙在鼓里的右驍衛兵卒,為了保護中軍那位“劉將軍”前赴后繼最終盡歿。
這種事,肯定不會寫在奏報里的。
劉長恭在信中說,他與房崱謹遵皇帝的旨意,從北路直奔瓦崗寨大本營。但沒想到西路的裴仁基竟不顧大局裹足不前坐視瓦崗軍集中兵力圍攻于他。他與房崱面對重兵包圍,苦戰三晝夜,最終寡不敵眾。右驍衛全軍覆沒,房崱也死在亂軍之中,只有他僅以身免。
“砰!”
厚厚的木制御案在一拍之下發出震耳之聲上面的筆架顫動,鎮紙翻倒可見有多用力。
殿內的內侍盡皆跪倒,就連裴蘊也彎下腰去顫聲道:“陛下請息雷霆之怒。”
“僅以身免……僅以身免?”
楊廣沒理會他,只瞇著眼睛喃喃自語聲音似笑非笑有些尖銳。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爾真該死!”
這當然不是在說裴蘊,但具體指誰,在場的表情各異。
皇帝自己當然是在說劉長恭。
所謂“僅以身免”,也可以理解成他把皇帝派給他的兩萬兵馬全禍禍沒了,自己卻還活著。這大概是楊廣生氣的最主要原因。
但要說他罵的是裴仁基,好像也沒毛病。
貽誤戰機,導致友軍潰敗,這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是上軍事法庭的下場。
不過要裴蘊說,皇帝其實是在暗示他,要搞蘇威。
沒錯,不管別人怎么理解,反正他就覺得老楊是被蘇威掃了面子,惱羞成怒了。
即便不是,眼下搞蘇威估計他也不會反對。誰讓他戳皇帝心窩窩來著!
軍事上的事不歸他管,作為御史大夫,當然是負責搞人啊!
于是乎,等他忙活完了下班回到家,便連夜找來大理寺正劉子翊,躲進書房里嘀嘀咕咕起來。
瓦崗軍的強勢,出乎了皇帝的意料。
這邊中書省正派了欽差急詔左武衛退守滎陽,而與此同時,蕭懷靜上奏的密折也在路上了。
誰也也想不到,皇帝的兩路夾擊之策,挨上的居然是裴仁基。
自張須陀、宇文述的接連去世,大隋對內的軍事行動便開始透著詭異。大業十一年一共派出的五路兵馬,沒出正月就沒了一路,另有兩路的監軍副手都在忙著揪主將的小辮子,黑材料。
好在還有兩路靠譜的。
楊義臣這邊沒出什么幺蛾子,順利的很,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監軍的緣故。
他同蘇威一樣,都是文皇帝的舊臣,但二者又不可同日而語。因為楊義臣是隋文帝的干孫子,本姓尉遲,賜姓楊。不僅如此,隋文帝甚至把他給加到了老楊家的族譜里。
以這種資歷,看起來也的確不需要什么監軍了。
就在右驍衛兵敗韋城,劉長恭化妝逃奔時,他率領的右武衛才剛剛打完一仗,滅了一小股不知道誰家的義軍,殺奔館陶。
沒進河北,就不知道這邊的局勢到底有多復雜。
自大業七年以來,三次東征,無數起義,盡皆繞不開河北一道。逃兵、亂匪、探子、鄉勇充斥在十郡之地,單是有名號的義軍便不下數十股。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都不好好過日子。
結果楊義臣進武陽的時候,壓根就沒找到張金稱的主力,盡是些小股賊兵,打得很是茫然。
大軍總這么瞎轉悠,空耗糧餉也不是辦法。不把義軍主力打殘,他連收復的郡縣都不敢守。
不過就在行過永濟渠,進入清河境內準備扎營時,卻迎面撞上了一股打著隋軍旗號的騎兵。巧的是,對方也是去打老張的,且知道后者去了何處。
“你是何人?某怎不知朝廷在此還駐有兵馬?”
楊義臣看著帥帳中的青年小將,說不上來是欣賞還是無奈。
勇氣固然可嘉,但問題他只有兩千兵馬,連人家的零頭都不夠。也不知道是莽還是傻。
“稟將軍,在下蘇烈,字定方。家父蘇邕,添為信都尉。去歲家父歿于軍中,府君命在下暫領鄉兵,以拒叛軍。”
叫做蘇烈的青年行了個軍禮,語氣貌似謙恭,但其實對他不感冒。
河北已然亂的太久了,朝廷始終也沒個章程,卻不忘來收賦稅。信都郡的府兵逃的逃,死的死,眼下一郡之地都靠鄉勇自守。他是去打仗不假,但卻不是為了朝廷。
“也就是說,你無官無職,私聚兵馬,還打著朝廷的旗號?”楊義臣瞇了瞇眼。
蘇烈愕然,心說你踏馬(一種動物)有病吧!老子招你惹你了,上來就找事?
“某非私聚,乃奉郡守之命。”
解釋了一嘴后,越想越氣,便忍不住又道:“若將軍不喜,某也可撤去朝廷的旗號!”
“放肆!好個牙尖嘴利的小子!”
楊義臣一拍桌子,佯做生氣,指著他道:“你卻說說,這張賊去了何處?若是誆騙于某,兩罪并罰!”
“此事又非隱秘,三郡四地盡知!”
蘇烈本是年輕氣盛,這會兒被激起了火氣,壓根就沒聽出前者是想抬舉他。又或者說,他其實也并不稀罕楊義臣的抬舉,說話的語氣便有些沖。
不過就像他說得那樣,這事兒還真不是啥秘密。即便楊義臣沒遇到他,待行至清河郡城,也能打探得到。
說起來很無語,就在前不久,張金稱才集合了兵馬西進武安去揍楊公卿去了。
至于蘇烈,則是看上了對方囤在平恩大營的輜重糧草,過來搶劫的。因為信都郡守只讓他領兵,卻不給他補給。
“將軍若不信某,可遣人去清河府衙求證,那皆是有官身的!”
說到末了,蘇烈又加了這么一句,像是挑釁一般,卻是讓楊義臣皺起眉來。
如果說之前他是假裝生氣嚇唬他,那這會兒就有點真生氣了。
能被文皇帝賜姓,足見他對大隋的忠誠與自身的驕傲。可眼前這小青年滿口諷刺朝廷的語氣,讓他極不舒服。起初的愛才之心也漸漸冷卻。
“你先下去吧!”
楊義臣的表情變得冷淡,揮了揮手道:“暫就駐扎某營中!沒有將令不得擅動!若壞某軍機,定斬不饒!”
蘇烈張了張嘴,本想拒絕。但到底在前者身上感受到了殺意,便略一拱手,轉身離開。
而楊義臣,已經在翻找地圖了。
他還不知道平恩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