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巧文走出皇城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倒不是老李故意關著她不讓走,而是后來發生的一系列的事過于突然,以至就把這事忘在了腦后,等到要吃晚飯了才想起來。
不管是被逼還是主動,他現在都已經是皇帝了,要面對的事真不是一般的多。
首先自然是要選黃道吉日,準備祭天登基,宣立國號、年號。
此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還要追封祖宗、建立宗廟,同時宣立太子、分封有功之臣等等。這些都是要在登基當天宣讀詔書的,換言之,你提前就得準備好。
這可忙壞了毫無準備的裴寂等人,這一下午連水都顧不上喝,腳不停歇的到處跑。
而老李本人一邊要應付道賀的各級官員和一幫子上門的窮親戚,一邊還要和謀士們研究楊侑這小子怎么處理,順帶罵一罵那幾個坑爹的兒子。
一招黃袍加身,瞬間推到了他辛辛苦苦立起來的一堆牌坊,回到解放前了。
黃道吉日倒是好說,本來就要給楊侑選的,大家一早就定的五一。可其他的就得重新弄了,并且要馬上就弄。
比如說年號。
有人說要不就建武吧,意味著建功偉業。那個說建武不吉利,晉惠帝、晉元帝、齊明帝都用過,事實證明,晦氣的很。另一個說建武不行就建元,便有人說我呸,蕭道成學劉徹沒學明白,一共就活了四年,你是詛咒陛下嗎。
一群跑到大興殿開會的文臣武將吵吵嚷嚷,恨不能當場就打起來。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做皇帝的楊侑,這會兒也不知躲那個宮殿哭去了,就連此前拍著胸脯對他說有我在不要怕的內侍都不搭理他了,此刻正抱著老李的大腿問陛下你餓不餓,奴婢下面給你吃呢。
未改朝換代之前,大家可以拿捏姿態,為的還是好處和面子。現在既然已經確立了老李的皇帝身份,那大家就不再矜持了,紛紛踴躍發言,為的還是好處和面子。
別說此時宮里亂成一團,就是整個大興城,也都亂哄哄的。
也不知道是忘了還是忙的沒顧上,今日的大興城,沒有宵禁。
平康坊不出意外的爆滿,李偉節嘴里那幾位什么芳小班、茹行首、章美人比裴寂都忙,臉都要笑僵了。整個里坊,就連往日生意不好的樓子都人滿為患。
大興人民今天興奮呀。
中午那會兒,“勉為其難”的順應了“民意”的老李,可是在朱雀門上親口說的,今天在場的無論官員百姓,皆有從龍之功。
啥叫從龍?那是每朝每代都只獨一份的功勛。
自古以來,都只聽說過從龍之臣,何時有過從龍之民了?大家自覺開創了歷史,與有榮焉。
“哎,你們聽說了嗎?陛下要民部籌備一份文書,說要頒給今日到場的百姓呢!”
平康坊南曲一處宴會廳里,一個穿錦袍的漢子端著酒杯,神秘兮兮道:“聽說是三公子殿下提議的,要為今日從龍的百姓掙一份榮譽!”
“嘖,某說馬老九,你這都是甚的稱呼,又是公子又是殿下的,不倫不類!”
“呸!你懂個屁!唐公而今乃是圣人,圣人的兒子,那不就是殿下嘛!聽說三公子殿下詩辯雙絕,乃是文曲星下凡,端地了不得!”
“俺知道俺知道!早前去河東營生,便聽過這三公,呃,三殿下的名聲!那一句‘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真是妙啊!”
“不僅詩妙,人也妙!你們知道嗎,今日這場熱鬧怎么起來的?那是三殿下沖冠一怒為紅顏……”
“嘶,還有此事?真是吾輩楷模,當浮一大白!”
一群本來不相識,卻因為一場熱鬧全都變成自來熟的漢子們喝酒喝得熱烈,而他們口中的當事人,某位三公子殿下,此刻卻是頂著一對通紅的招風耳站在延禧門外接人。
也不能怪他三姐下手狠,實在是這把就連他大哥的好脾氣都沒能忍住。等哥哥姐姐們挨個擰完一圈,耳朵好懸沒腫起來。
傍晚的風兒有些喧囂,吹得人耳朵疼。
大抵還是離平康坊有些近的緣故,隔著兩個街區還能感受到那份熱烈。落日的余暉迎著早早亮起的燈光,使得整片區域透著粉紅色,如同某杠精的耳朵。
“來了!”
身后的張小虎提醒一聲,李大德回過頭,便覺門內一群鶯鶯燕燕的聲音正在靠近。首先聽到的便是柳瑛那極具穿透感的“童音”:
“哎呀,想不到李伯父這就當皇帝了,李玄霸又要臭屁了!”
門外的某杠精臉色一黑,暗罵什么叫臭屁,老子從不拼爹的好嘛?
這時,又聽馮月娥笑道:“本來就是計劃內的事,只不過提前了些。等東家封了王,你就是王妃了呢!”
“哎呀呀,哎呀呀呀,王妃呀,哈哈……”
某個小丫頭當場就樂成了二傻子,伴隨著一群女人的偷笑,還夾雜某些“桃兒你臉咋紅了”“你和侯姐姐要爭側妃么”的調侃。
某杠精聽得一陣口干舌燥,暗罵老李可真會坑兒子,居然讓這幫女人一塊走。
過不多時,隨著宮門響動,一隊禁衛連同一大票內侍宮女便簇擁著幾女漸次出門。
前者抬頭看去,走在最前的是個子最矮的柳瑛,雄赳赳氣昂昂的。身上的小皮甲不知何時換成了粉紅宮裝,亦或這小丫頭本來就是穿著這身去打架的。
在她側后方,仍舊是包包頭的小桃兒亦步亦趨的跟著,懷里挎著個小竹籃,里面亂七八糟的好似是從哪收的禮物,居然還有一個金燦燦的鳳釵。
馮月娥與霍云兒一見某黑心東家的身影,臉上便收了嬉笑,快步上前行禮。后方的內侍更是呼啦啦跪倒一片,口稱殿下。
“哈哈,就知道你會來接我”
柳瑛嬌呼一聲,小跑著撲來,八爪魚一般往某杠精身上跳,差點把后者給懟到溝里去。
待捏著她的小臉“哼”了一聲,李大德抬頭前望,便見一抹淺藍倩影歪著頭立在光影闌珊下,黛眉畫影的眸子似笑非笑,勾起一邊的嘴角像是在說:“原來你有老婆呀!”
“呃,感情破,咳咳……你們都沒事,感情太好了!”
“當然沒事啦!我們怎么會有事,我跟你講吼……巴拉巴拉”
柳瑛扯過他的胳膊,小嘴說個不停。從她和侯巧文一見如故,到聞聽有人欺負她“妹妹”,發飆打上門去,再到李綱認慫求饒云云,那叫一個繪聲繪色。
也不知是她神經太大條,還是他爸爸提前給她做過心理建設,又或者這丫頭壓根兒就沒到爭風吃醋的年紀,某杠精此前幻想的她與侯巧文互扯頭發撕打的場景竟是沒半點要發生的跡象。
“行了行了,咳,那個啥,你給我乖乖去馬車上等著!我先送巧文回國公府,完事兒你和我去李宅,給李綱道個歉!”
“啊?為蝦么?”
小丫頭聞言驚呼,其他人也都是一愣。
大家還以為就某杠精這暴脾氣,知道這事兒之后至少要打李綱一頓呢。卻未想到不但沒有報復,竟然還要道歉。
“哼!我不去!”柳瑛當即噘起小嘴,泫然欲泣。
“你……”
不等李大德的“給我憋回去”出口,后方的侯巧文已是蓮步輕挪走到近前,拉過柳瑛的小手,溫聲道:“那位李司錄一心為公,未有私心。再說就事論事,我們打上門去便是不對,等下妾與姐姐同去,還要拜托這位李司錄日后為我大唐盡心盡力呢!”
“噢”
一席話說的小丫頭和馮月娥等都是一臉恍然,一副受教了的樣子。這種違和的溫馨場面,看得某杠精總覺古怪。
到底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咋這么亂呢?
不過……
“你這話,對,也不對!”
在幾個女人一頭黑線的無奈注視下,某杠精得意洋洋的掐腰道:“老子去給他道歉,那是念他是個人才的份上,勉為其難的去拉他一把!他得好好謝謝我才行!”
“咦,這又是何道理?”
柳瑛剛問出疑問,就被馮月娥連同桃兒偷偷推了一把,嫌她多事又給這貨遞話。
果然,某杠精一聽這話便笑了,在眾人的嘆息中換上了諄諄教導的面孔,豎著手指解釋道:“你想呀,他這次得罪了我,就等同于得罪了咱們一家人。沒看今日老頭子忙的罵街,都沒叫他進宮幫忙嘛?
我要是不搭理他,或者報復他,他這冷板凳就怕是要坐到底了。哎呀,我又不是那么小氣的人,這種場子,以后可以慢慢找,但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巴拉巴拉……”
直到馬車開始移動,某杠精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
內外眾人皆聽得昏昏欲睡,暗想孔夫子他老人家說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中的小人,會不會指的就是杠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