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虎的死,所帶來的后果遠遠不是徐世勣能預料得到的。又或者說,彼時的瓦崗寨上下,根本就沒人能想得那么深遠。
他與裴行儼,那是自戰場上殺出來的情誼。且不論其中有何誤解或是疏遠,但只要他在,瓦崗系的將領與李密之間便永遠都有緩沖的余地。
畢竟小裴現下是李密麾下最心腹也是最得用的大將,再加上裴仁基和柴孝和的分量,無論李密作何打算,前者的感受都是必須要考慮也不得不考慮的因素。
現在不用考慮了。
而除了樊虎,李密與瓦崗系將領之間的另一條紐帶,正被單雄信踹翻在地上。
“你瘋了!虎子他是被隋軍所害,與蒲山公何干?”
老王和這貨吵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要說動手,眼下卻是正經的第一次。而最叫人郁悶的,卻是這次不好還手。
單雄信是炮筒子,他可不是。
樊虎的死就已然讓雙方的關系夠緊張的了,要是他再和單雄信打起來,搞不好就起了內訌,把大伙好不容易才打下來的戰果給敗壞光了。
可惜,他越是這般忍讓,落在對方眼里反而成了心虛的表現。
“哼!某來時已經問了,當時交戰,你就在樊兄弟對面!明明可以救他的!可你卻只帶人在外圍打秋風,根本不敢深入!你這個懦夫!”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
王伯當當場氣到頭禿,很是懷疑這貨的腦子里根本沒有戰略,只有肌肉。要是離得近就是見死不救的話,那姓程的豈不是離得更近?
“雄信!住手!”
兩人身后,已經擦干眼淚的小徐起身喝止:“不關他的事!某已尋士兵問過,確是樊兄弟冒進,遭了隋軍的圍攻!”
其實徐世勣這個時候開口,多少有點拉偏架的嫌疑,甚至說不懷好意。
從兩人口中不同的描述可知,兩人在來之前就已經去樊虎營中找人問過當時的情況。可偏偏見了王伯當又是這種不過腦子的表現。
要么,是兩人來時忘了“串供”,要么,是早就串過了,卻與小徐此時的說法不同。
很顯然,對于王伯當,瓦崗內部的看法是與對樊虎不同的。
這貨自從在李密擔任河南反隋聯盟的大元帥后,就已與瓦崗漸行漸遠了。雖說大家名義上還分屬一個陣營,但在瓦崗內部,對他卻是敵視的很。
所以這邊小徐雖然喝止了單雄信,但也并沒給他好臉色,自顧自的往中間的堂屋行走,準備去看看老程。
俗話說,兔子急了還要咬人,何況老王實在也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
他與瓦崗眾人最本質的區別,并不在于對李密的看法,而是對天下的看法。
從他當年追隨楊玄感起事,后又慫恿李大德造反就知道,他的目的只是推翻大隋,建立新秩序,好叫天下早日穩定。至于最終坐天下的姓李還是姓王,他并不在意。
大義上來講,他并沒覺得自己有任何做的不對的地方。便是當時阻攔某恩公殺李密,也是從大義出發,并非是為舊情。
而若拋開大義,只談私人情感,除了恩公李大德,大抵也就只有謝映登這個小老弟還入他法眼,連李密都得往后排。
所以當徐世勣走到門口時,身前一暗,已是被他抬手攔了下來。
老王的臉色很不好,大抵是覺得“老子又沒做錯事,你們憑啥給老子臉色看”的感覺,語氣也很不善:
“里面有郎中在療傷,無關人等不準入內!”
“王伯當!”
徐世勣徹底陰下了臉色,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別不知好歹!”
“到底是誰不知好歹!”
王伯當皺起眉毛,還待說時,卻聽里面一聲驚叫,隨即裴行儼尖銳的罵街聲便傳了出來:
“你個殺才!你敢!”
出事了!
三人顧不上吵架,擠著身體便沖了進去,隨即便被屋內慘烈且詭異的場景弄的一愣。
就見本是趴在小裴身上的程咬金手里握著把匕首,腰側鮮血狂涌,已是豁開了一個血口。穿肉而過的那桿馬槊倒還好好的插在裴行儼的腰子上,卻是已與他的身體分離開來。
“姓程的,老子嗶你祖宗!你這個殺才!你死了老子也不會領情的!”
裴行儼此刻也是不顧自己的傷勢,一邊罵街,一邊還欲翻身去捂程咬金腰側的傷口,可不待摸到,卻先被后者小雞一般按在床頭。
“那,那郎中……”
老程臉色白得厲害,說話都在喘息,斷斷續續道:“你,可以拔槊了!……唔,先給,這小子治!莫說老程,占這廝,便……”
話音未落,眼見這貨眼皮一翻,就向一側歪倒。
一旁的老孟反應過來,正要上前,門口一人已當先沖了過去,抬手把暈倒的程咬金攔腰抱起,擺在旁邊空著的木床之上。
“老孟,伯當,你們別管我!快救他!救他!”
趴在床上的裴行儼兀自大喊,而把程咬金身體擺放平整,尋烈酒準備清洗傷口的王伯當扭頭看到愣在門口的兩人,卻是冷喝出聲:“愣著干什么!去拿烈酒來!還有金瘡藥,針線!”
“啊?哦哦!”
腦海中還不停浮現老程沾血的那話兒扭來扭去的詭異畫面的兩人如夢方醒,急忙應了一聲,小跑著來回打起了下手。
這一篇,看似就這么翻了過去。大家因為對樊虎的情感起了內訌,又因對老程的關心而再度攜手。
王伯當覺得,為了推翻大隋,應該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因為某恩公說過,團結力量大。
但有的人卻不這么想。
李密只認為,強扭的瓜不甜。大家既然做不了朋友,那就只能是敵人。
彼時的他,剛看完一封來自某位老朋友的來信。
嗯,李淵寫的。
較真的說,信的內容其實沒啥營養。就是一些字面上的問候,外加祝賀他今天取得的成就。說什么現在大隋的根基還在,大家眼下都是義軍陣營了,和該守望相助,一致對外云云。
這就和后世那些國家領導人對鄰國換屆發去賀電的意思差不多。
類似的信,老李給幾乎每個勢力的首領都寫了一封,連等同于搶了他地盤的李軌和梁師都都沒落下,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這么超前的思維和自信。
不說后兩者收到他的信是如何懵逼,單就李密而言,卻覺得老李說的對。
一個勢力,就該只有一種聲音!
李密心說,連人家李唐這種已經建國的勢力都認可哥的一把手地位,你們幾個做手下的還嘰嘰歪歪?
“都布置好了吧?”
興洛城建起不久的大元帥府內,隨著話音,剛剛走進來的一名文士模樣的男子便拱手施禮:
“回稟明公,皆已安排妥當!裴公、孟公、郝公等均已知會,他們都表示完全聽從明公安排!”
“唔,偃師那邊……”李密又道。
“請柬已送到翟司徒手中,是鄭颋親自去邀。”
“彥藻,你說某這樣做,是不是不夠義氣?”
李密站起身來,走到下首拍了拍他的左長史房彥藻的肩膀。
后者皺了皺眉,卻是露出狠厲之色,哼道:“明公此言謬矣!爭霸天下,怎能為義氣所累!那翟讓剛愎貪婪,逢人便說明公的大元帥是他讓出來的!此等目無主公之人,早便應該除去!”
“若是他肯識趣,某便許他一世富貴又如何!可惜,這人啊……”
李密背著手,嘆息著走出。
“這人啊,永遠就沒有知足的時候!所謂得隴望蜀,只要他在一件事上得到了甜頭,便會變本加厲!這是人性,難以改變!”
有人把他沒說完的話接了下去,但卻不是在興洛城,而是遠在長安的太極宮內。話也不是對房彥藻說的,而是對老李。
李大德已經想明白了,無論他情不情愿,晉陽都得有人去。
眼下李世民準備出征隴西,李建成要北上宜君,老四和老五被安排上學。也就只有他,有代表他爸爸坐鎮晉陽的身份與閑工夫。
不過在這之前,他還要向老李討個權利,要是不給,這晉陽誰愛去誰去,他肯定是不去的。
“對于心懷貪念之人,一味的懷柔施恩是沒用的!必須時刻掌握反制手段,必要時予以雷霆一擊!所以,”
御案前,某杠精上前一步,看著他親爸爸瞇起的雙眼,一字一頓道:“我要山西道全部的兵權!還有官員的任免權!人事的調動權!總之,父皇若叫我去,須得這般,兒臣才敢動身!”
李淵沒說話,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
話說,這杠精前幾日還叫囂什么軍政分離,不可操于一人之手。咋轉眼就翻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