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內,人影往來,馬嘶喧嘩,各處的響動越來越大。
城西坊外街道,馬蹄聲連成一片。率領家將奔去城東調兵的來弘與來整兩兄弟才轉過街角,便和自東門入城的驍果軍撞了個對面,立時呼喝。
“爾等是哪一營的兵?無令而動,都不想要腦袋了嗎?”
喊聲落下,過了半晌,對面才有人隱隱道:“齊王謀逆,俺們是進城平叛的!”
“放屁!”
來整大怒,打馬上前道:“齊王被陛下圈禁,連府門都難出,難不成用廁籌謀逆?且齊王府在北,你們徑往宮城而來,這是哪門子的平叛?”
來氏兄弟畢竟也算驍果軍的統兵將領,面對質詢,一眾兵將全體沉默,都不敢搭話。
來弘暗松了口氣,自后方打馬上前,正欲勸說這些人跟隨,就聽到對面隱隱有人喊了一聲:“事已至此,罪責難逃,干脆殺了他們!”
“誰?陰詭小人!可敢上前搭話!”
來整不等喊完,隨著勁風撲面,黑暗中頓有羽箭來襲。
“噗噗”的悶響不斷響起,慘叫落馬之聲不絕于耳。來整怒喝著翻身側躲在馬鞍下,避開要害。扭頭看時,兄長來弘已是落馬,倒在了血泊之中。
“五哥!”
前者目眥欲裂,幾欲泣血,隨即拔出長刀,撲向對面軍陣。
“賊子!納命來!”
“上!殺光他們!”
黑暗中的聲音再次下令,隨著人聲近前,這次看得清晰,卻是宇文化及府上的門客孟秉。
“小人!吾誓殺汝!”
來整揮刀上前,而與此同時,本來沉默的驍果軍兵卒也不再猶豫,陣前的步槊手突刺上前,后方也有弩手射出了羽箭。
城北,隨著被“獨孤盛”凋動的禁軍推著水龍車走出玄武門,喊殺聲便驟起。
早有驍果軍大隊人馬自宮門之外埋伏,而彼時的禁軍士兵手中不是水槍就是水桶,連把刀都沒有。倏一交戰,就被打了個三臉懵逼。
“不對!這哪里是起火,分明是有人謀逆作亂!”
玄覽門內,駐防春江宮的千牛獨孤開遠聞聲驚起,急忙呼喝手下翊衛集結,趕往玄覽門支援。未及近前,已然撞見了自玄覽門殺進來的驍果軍校尉令狐行達。
就見宮門之外影影綽綽,火把如龍,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人馬。不過短短幾刻,玄武門方向的喊殺聲便小了下去。
禁軍投降了。
“他娘的!”
獨孤開遠額頭隱隱冒汗,卻是拔出長刀,咬牙道:“禁軍不堪驅使,但吾等武器完備,足以破賊!彼皆是驍果軍士卒,被小人蒙蔽視聽!咱們只要堅持到陛下親臨,情勢自然安定!速速結陣!”
話音落下,周圍一片安靜,不見應喏之聲。接著手里一空,卻是連刀子都被心腹手下給搶了過去,遠遠的丟向角落。幾個士兵不由分說,架起他就跑。
“俺滴賢兄啊!”
一直父兄視他的手下兵頭擁著他一邊跑一邊嘟囔:“你沒瞧見嘛!外面少說都有上千人!咱們哪里是對手啊!快跑吧!”
“混賬!你,你這是陷某于不忠!背棄陛下!”
獨孤開遠氣得怒吼,不斷掙扎。然而前者卻不理他,跑得越發快了,同時絮絮叨叨的不斷勸說:
“俺早聽說驍果軍對陛下不滿,現今果然反了!陛下是圣天子,他們不敢殺,但咱們都是螻蟻,死了可沒人心疼!小人死便死了,但兄長你有表兄如今也做了皇帝,豈可這般赴死!你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要說獨孤開遠年紀不大,也就三十出頭,輩分卻是大的嚇人,是老李親大舅的兒子。李世民兄弟見了他,都得叫一聲舅舅的。
有這么一份香火在,獨孤開遠想要為老楊死戰,以守名節,他這幫手下卻不樂意。
一邊是小聲嗶嗶,一邊不斷罵罵咧咧,都不等驍果軍靠近,這邊上百翊衛已然跑沒了影子,只余遺落滿地的刀劍甲胄。
抵達此處的令狐行達不屑的冷哼一聲,沒理會這群半路開溜的翊衛兵將,而是帶人徑往歸雁宮奔去。
彼時的宮城之外,齊王府、燕王府,到處都是奔走呼喊的亂軍。
睡眼朦朧的齊王楊暕被幾個如狼似虎的兵卒自被窩里提小雞一般推搡到院子里,還以為是老楊終于要對他下手了,便哭喊著“寡人要見陛下”“是有小人陷害”之類。
可惜回應他的,既不是傳詔的使者也不是內宮大臣,而是染血的刀劍。
城西坊區,幾家挨得近的隨駕大臣集合了各府家將,統歸來護兒調派,封堵坊門。裴蘊、裴矩等俱都再此,一個個倒也全身披掛,手持寶劍,就是大腿都抖得厲害。
“得想想辦法啊!這樣下去,亂軍早晚要攻進來!”江陽長張惠紹在一旁直嘟囔。
“看來城內的驍果皆反,須有人出城調兵平叛!”
裴蘊的嗓音里也帶著顫抖,但臉色倒還鎮定,捋著思路道:“月前陛下欲發兵北伐,雖未成行,但郭下已征召數千募兵整訓。只須詔書便可征調!不如吾等選一人出城,前去調派!”
“可眼下哪來的詔書!”
“哎呀,事急從權,便是矯詔也顧不得了!待募兵進城,先來與吾等匯合,再進宮勤王!”
眼見前面亂軍以火矢拋射,擋在坊門出的家將不斷減少,裴蘊便越發急切,自周圍尋了半天,便快步沖過去,把躲在虞世南身后瑟瑟發抖的虞世基給揪了出來。
“懋世兄,你既添為內史舍人,去傳詔最合適不過!速去郭下傳旨,引兵來援!”
“啊?哦,傳詔是吧?”
虞世基從茫然中回過神來,便連連點頭。
另一邊的張惠紹見狀,便揮手喊來十幾個家將,抱拳道:“叛軍勢大,某為虞尚書掩護!”
“你,你怎么掩護?”
裴蘊與虞世基兄弟盡皆發問,前者咧嘴一笑,也不答話。待拉著虞世基自坊墻翻出去,過不多時,就聽外面有人呼喊:
“有人跑了!快追!”
“殺了他!”
“上啊!”
喊殺聲瞬間大做,隱隱還聽到了張惠紹的長笑。
坊區內的眾人沉默了一瞬,裴蘊長嘆了口氣,默不作聲。
大抵也只有人命的掩護,才能在這等混亂的場面下蒙混過關了。
“卻不知陛下如何了!”
待到此時,眾人盡量控制著思維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可一想到這貨沒準還在內宮抱著女美喝酒嗨皮,便是一陣說不上來的郁悶。
老楊今天嗨不嗨皮不知道,但酒卻是沒喝的。
按說這么大的動靜,亂軍都已然殺進宮,他應該早就有所發現了才對。可自始至終,歸雁宮都安安靜靜。
大殿之內燈火通明,內侍肅立。
已然老朽,被賜在宮內養老的內侍大監換了祭禮才穿的衣服,攏著袖子站在御階邊緣。在他斜后方,身穿冕服、頭頂冕冠的老楊手里捏著一卷竹簡,一邊看,還一邊品評:
“嘖嘖,這齊桓公貴為一代霸主,臨了竟餓死在病榻之上,沒的失了身份!真是笑話!”
也不知道誰這么無聊,編了一本“古今帝王死法大全”,更無聊的是,居然還有人在看。
下首擺放著一個小案,同樣是讀書,趙王楊杲就沒他這么淡定。早就被隱隱傳來的驚叫與喊殺聲弄的坐立不安了,幾次都抬頭看向老楊,小臉忐忑。
畢竟才十二歲,膽子小可以理解。
似是注意到了小兒子的慌亂,老楊忽地放下書卷,皺眉訓斥道:“你是朕的兒子,莫做那女兒姿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方顯男兒豪杰,懂嗎?”
好吧,楊杲其實不太懂。
他只覺得泰山都崩了還能面不改色的人,那踏馬肯定是被嚇懵逼了啊。
便在這時,忽聽殿門外響起大片的腳步聲與馬蹄聲,隱有火光透近。隨即,值守翊衛的呼喝與交戰之聲便傳了進來。
“父皇!”
楊杲驚叫一聲,起身拔腿就沖上御階,抱住了老楊的大腿。
后者皺眉,幾次抬手想抽過去,但感受著腿上那小人的抖動,到底還是沒能抽得下去,只是臉帶悵然的嘆息一聲。
“哐啷!”
便在這時,殿門被人推開,外面的風聲一瞬間傳入。只見一群兵將手持火把,簇擁著半身染血的令狐行達出現,跨過大殿門檻。
“大膽!”
一直肅立在前,如老僧入定般的老大監忽地睜眼,鷹隼一般的眸子瞪了過去,尖聲喝道:“圣人在此,何人膽敢放肆!”
“呃……”
生平第一次跨進大隋中樞之地的令狐行達愣了片刻,不知為何腿一哆嗦,“噗通”就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