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晉陽的時候,時間已進七月,氣候開始炎熱起來。
李大德彼時未在城內,而是應王氏邀請去了蒙山,參觀那尊開鑿在山間的蒙山大佛。
要是別的,他可能沒興趣。但這尊毀于元末戰爭的大佛原本是個啥樣,倒還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此佛像據說還是北齊天保年間始建的,高二百尺,比樂山大佛低不了多少。坐落在蒙山凈明寺后崖,很是恢宏壯觀。
這些年外間兵荒馬亂,總有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傳到太原,讓當地百姓惶惶,也使得此間香火旺盛。
尤其是這尊大佛,據說靈的很。老李之前還去上過香,果然回去沒多久,他兒子就造反了。
不過李大德此來可不是燒香拜佛的。
長孫無忌自博陵派人送了信回來,與他說了一件隱秘之事,卻是與太原王氏有關。
中原世家相互聯姻本是傳統,倒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但王氏與崔氏之間除卻聯姻,還另有一段淵源。
太原王氏自姬姓而始,開始分為晉陽王氏與祁縣王氏兩支。可就在晉末之時,晉陽王氏王愉一脈被代晉自立的劉裕滅了滿門,只余年少的王慧龍被沙門僧彬救下,輾轉投靠北魏士族領袖崔浩,還娶了崔浩的侄女。最終在崔氏的幫助下,上演了一出“君子報仇”的戲碼。
這雖然是二百多年前的往事,但自此晉陽王氏卻是留下兩個傳統。其一是禮佛,其二卻是嫡系子孫只娶姓崔的老婆。
長孫無忌信中言說,李大德想要辦的事若是交給王氏,必能事半功倍。而控制了王氏,也就等于間接控制了崔氏。
正好最近王氏的王弘不斷投遞拜帖,邀他出游,正琢磨如何收桃子的李大德便干脆把跟前干活的人都叫上,帶著家屬和員工順帶搞一波團建,也算給足了姓王的面子。
不過等來到蒙山,與王弘大概一聊,又發現這事好像也不用他太費功夫。
王弘有事求他。
原因嘛,自然還是家族發展那點破事。
彼時的王氏雖然添為五姓七望之一,又是太原大族,底蘊深厚。但論官面力量,卻委實有些沒落。
就不說旁系遠支,只說晉陽大房門下,現如今官職最高的王劭,也不過就是個起居舍人。就是盯著皇帝寫《起居注》的家伙。
當然了,不能說寫《起居注》就沒前途,畢竟唐代不少宰相也寫過那玩意兒。但問題是,王劭并不是老李的起居舍人,而是老楊的。
這就尷尬了。
不說與現今在李唐正當紅的裴氏、柳氏相比,就連往日瞧不上的溫氏,都隱隱有后來居上的味道。
所以王弘就急了,整日琢磨如何使家族發展壯大,再創輝煌。而很快,一個現成的機會就擺在了面前。
眼下某個牧守太原的家伙,與王氏有舊啊!
在張小虎與烏大寶的拱衛下,李大德負手與王弘在凈明寺后山,一邊聊天,一邊看著山前廟宇中的人群。
別人禮佛,都是尊佛于前,跪拜焚香。而此刻,大佛卻是在兩人腳下。
很顯然,王氏雖禮佛,但更講究實際,不然也就不會陪某杠精一起上來了。
“去歲聞唐王廣邀河東世家聚于鸛雀樓,某那遠房的侄兒也去了,卻不想那廝狂妄,惡了殿下。老夫每每思之,都覺慚愧。只是家弟去歲慘死那李密手中,只余這兩個子弟,也不好太過苛責。老夫便厚顏,代不肖子侄給殿下賠罪!”
王弘笑瞇瞇的拱手,一番話看似告罪,卻順帶堵死了李大德翻小腸的門路。
畢竟人家父兄都死了,還是為你們老李家出力死的,你還好意思追究么?
不過這邊話音才落下,卻見某趙王一臉疑惑的轉過頭來,詫異道:“你侄子?誰啊?”
“呃……”
王弘被問的滯了一下,愣是翻著白眼想了一會兒,才陪著笑道出王勣的名字。
“王勣?”
李大德皺眉,好似更茫然了,半晌便搖頭道:“沒印象,不認識!”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王弘微張著嘴,腦子里BGM亂響,心說你這就是擺明了不認賬啊!
“呵呵,殿下胸襟寬廣,心無芥蒂,老夫敬佩萬分!”
隨口應承了一句,后者微扯著臉頰,卻是有些不知道該怎么接了。
他本意是借著王勣的事先倒一翻苦水,順帶引出這件事里的另一個內容:蚊香工坊。
本著與其求遠,不如抱緊眼前大腿的想法,王弘與王氏族老和家中子弟很是仔細研究一番太原的這位新老大。
而就以某杠精的名氣,很容易就把他的事跡給扒了個干凈。包括他的行事作風,麾下將領心腹以及產業等等。
由此,倒叫王氏發現了一件奇事:就某趙王殿下年前好似玩笑一般弄出來的那個蚊香工坊,現如今卻隱隱有了龐然大物的影子。
不僅是長安、馮翊、河東、絳州等李唐現在的地盤上活躍著趙王府的商隊店鋪,便是河洛、上洛、河內等敵對的勢力內,也多有推銷蚊香的商人小販到處溜達。
李大德撒出去的百騎司暗探多是假借商隊之名,倒因此給了王氏一個錯覺:他的買賣做的很大。
當然實際上也確實不小。
王氏開始還瞧不上這等買賣,覺得一盤蚊香只賣兩文錢,根本就是出來搞笑的。可等到入了盛夏,蚊蟲變多,蚊香已逐漸流向各家大戶時,才發覺不對。
賬可不是這么算的。
并不是一盤蚊香只賣兩文,而是蚊香燃燒的這一刻鐘,就特么要收兩文錢!
一天有多少個一刻鐘?
一想到這玩意兒只要源源不斷的燒,便有源源不斷的銅錢拉進趙王府,王氏上下就羨慕得質壁分離。
而在這件事的背后,王弘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發現:彼時蚊香工坊的幾家股東,除了薛氏在裝死外,其余如裴氏、柳氏、溫氏等,都是現今活躍在李唐朝堂上的家族。
雙方彼此間有共同利益,也就難怪老李這么相信這幾家人,李大德也與這幾家的子弟相交莫逆了,甚至還與柳氏結了親。
王弘幾次三番的邀請李大德,賠罪是假,討好也是假,想入股蚊香工坊才是真。
在他看來,雖然沒搶到這第一波,但此時上車也不算晚。就算拿不到股東的身份,能當個代理人,替李大德掌握太原一地的銷售渠道也行啊。
老溫家那小誰誰現在不就在做這事兒么?那小書呆子懂個屁的銷售?再說,溫氏哪比得上王氏在太原的人脈廣博?
只要這波上了車,與李氏有了共同利益,還怕撈不到官兒做?
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一個開頭開引導。可惜暫居某人麾下的王珪雖也姓王,卻是祁縣那一支的,與他們晉陽本家還隔著一層。所以王弘思來想去,才把王勣那事又翻了出來,以期開場。
然而某杠精一開口,就把他這開場給整沒了。
倒不是故意的,而是剛剛他真沒想起來這事兒。王勣雖在眼下小有才名,但在歷史上的存在感真心不高。與其說他,還不如說他那未出世的侄孫子王勃呢!
不過就在這時,李大德隨口一句話,卻給了王弘另一個開頭的機會。
彼時前者就站在大佛的肩膀上,面向東面深吸了一口氣,指著晉陽城外連綿的農田道:“聽說此皆王氏田產,不愧是千年傳承的世家啊!底蘊就是深厚!”
“哪里哪里!農耕雖為根本,但百姓衣食住行,卻不是只靠耕種便可的。別的不說,單是殿下工坊產出的蚊香,價格低廉,能驅蚊避蟲,才是真正的利民之舉啊!”
老頭笑瞇瞇的,同時心底終于松了口氣。
可算是把話題給引出來了啊!
“唔,蚊香啊,小道耳!本王手里的點子多的是,真正厲害的還沒施展開呢!”
李大德擺擺手,臉上掛著謙虛,說出來的話卻一點兒也不謙虛。
王弘本來想著說,既然引申出了蚊香,這貨要么大言不慚,要么自謙以待,但前者以自謙的姿態說著大言不慚的話,卻是又把他的思路給拐進了溝里。
正好奇有什么點子能比蚊香還厲害,忽見山腳下人群似有騷動,過不多時,一道帶甲身影就快步向山上奔來。
不用李大德吩咐,張小虎便快步迎了上去。待過幾息,又以更快的速度狂奔回來。未及近前,便揮舞著手里一塊錦布喊道:“殿下,西南出事了!”
“西南?”
李大德皺眉思索了一瞬,暗想西南那邊有二哥坐鎮,能出什么事?但等張小虎快步奔來,把那錦布交于他手,只掃了兩眼,便悚然而驚。
李世民兵敗?怎么可能?度娘不是說他從來沒敗過么?
“立刻下山,傳令李靖、杜如晦和張澹入府待命!還有,”
李大德點了幾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名字,正快步離開的腳步頓了頓,又道:“你親自去一趟石艾,去請我三姐回來。記得把馮大姐和云兒她們叫上!就說我有大事相商!”
隨著話音落下,他這邊再顧不上和王弘打馬虎眼,撩起下擺就往山下狂奔。
后者呆立了一會兒,隨即反應過來,一邊高叫著“某送送殿下”,一邊抓心撓肝的琢磨。
話說這廝那比蚊香更牛逼的點子,到底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