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兵器時代,尤其是眼下這種諸侯混戰的年代,以大股部隊正面佯攻牽制,小股精銳繞后偷襲的戰術根本算不上新鮮。
甚至于說,當雙方實力不均衡時,這才是最常規的打法。宋正本添為前隋縣令,又在河北這鍋大亂燉里混了好幾年,總不至于被這種小手段給糊弄住才對。
可偏偏,他就被糊弄住了。
大隋的縣令好當,但做義軍勢力內的縣令就不容易了。
尤其是在竇建德這種口口聲聲為了百姓之人的手下干活,不但要保證生產、維護治安、征繳糧草,還要不斷把青壯子弟送去前線。
由此可知,夏國境內用以維穩地方的兵力并不多,大部分真正算得上精銳的都派去前線打仗了。彼時饒陽能稱得上是兵的,不過是五百橫刀皮盾的縣兵和那一千算是留在后方訓練的弓箭手。
這點兒兵力,就算他看穿了趙萬海的戰術又能如何?
“哐嚓!”
隨著南門甬道內的一聲脆響,門閂被沖車撞斷,五千如狼似虎的魏軍精銳舉著大旗沖入,很快就殺到了街面上,見人就砍。
眼見大勢已去,再怎么擺姿勢反抗也是徒勞無功,宋正本便做了個叫人大跌眼鏡的決定:
“快!爾等隨本縣自北門撤離,先去燒了武庫縣倉!”
“什么!”
“府君使不得啊!縣倉里是夏王親命征收的糧草,以應秋荒,若是燒了……”
隨同的校尉不等說完,已是被前者一把推開,怒喝道:“你糊涂!即便不燒,敵人便會將糧食給吾等留下嘛?速速照辦,莫要耽擱!夏王怪罪下來,某一力承擔便是!”
“這……”
周圍眾將還待遲疑,眼見城內喊殺聲越來越大,已有濃煙升起,便各自跺腳,向城下狂奔而去。
守軍一撤,西門也相繼告破。
入城的魏軍理都沒理自北門奔逃的殘兵,而是吼叫著殺奔城內一切可能藏有人的建筑。
濃煙自各處滾滾而起,一派凄慘景象。無辜遭殃的百姓驚慌奔逃,頭纏黑巾的魏軍士兵獰笑著四處搶掠。小小的縣城里,到處都充滿著人性的丑惡與瘋狂。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大概是李大德在做某些決定時最感煎熬的事情了。
古人說慈不掌兵,是有道理的。
這個慈不單單只針對麾下士兵,還包含那些因無論正義與否的戰爭而罹難的無辜性命。
李大德最初設想的,是他這批裝備入了趙萬海手中,后者起碼能與王伏寶打上一場旗旗鼓相當的戰役,使得夏軍長驅直入的勢頭停滯。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對方會選擇這樣一種他難以接受的方式來完成這旗鼓相當的一局。
饒陽發生的事讓他認清了魏刀兒手下這群將領冷血殘暴的本質,同樣也使得他對崔氏的印象整體下降了一個檔次。
當然了,這么重要的事,首先傳進的其實是竇建德的耳朵。
“怎么會這樣!可恨!”
大夏都城樂壽,夏王的金城宮內,聽罷探馬敘說的竇建德當場拍了桌子,恨不能親自帶兵去弄死那姓趙的。
“大王,眼下敵軍近在咫尺,樂壽守軍不多,須盡快命王將軍回軍勤王才是!”
下首的大殿之內,“內史侍郎”孔德紹拱手出列,不等說完,就被斜對面一淡須青年冷喝打斷:
“不可!”
眾人抬首望去,卻見說話的這位乃是竇建德新晉才扶上位的國子祭酒凌敬。
后者喝止了孔德紹,也不理會他尷尬的臉色,只出列拱手道:“大王,由戰報可知,那趙萬海麾下兵馬雖多,卻多是裹挾的青壯,稍具戰力者唯那五千精銳耳。殺雞焉可用牛刀?大王只須派一員驍將輕騎出戰,扼制敵軍進攻,加之饒陽宋縣令撤離前燒了縣倉糧草,那趙萬海后續難繼,定無法久持!”
聲音落下,殿內微微騷動,朝臣俱是交頭接耳。少頃,便有左仆射齊善行出列附和,又有司馬高士興抱拳請戰。
其實這事兒只要竇建德膽子夠大,拋開魏軍攻夏都這種政治意義不談,單看軍事,凌敬說的一點兒也沒錯。
甚至于趙萬海選擇攻饒陽而非樂壽,也是顧忌自己實力,害怕被夏軍給困在里面。
然而世事最無奈之處便在于,有時候聰明人去猜蠢人的想法,哪怕已經盡力去拉低自己的智商了,卻仍會在一定程度上高估對手。
如果此番帶兵攻夏的是宋金剛這種讀過書的選手,亦或是魏刀兒這種沒讀過書但是長了腦子的梟雄,遇到凌敬這樣的聰明秀才都只有被吊打的份兒。
可惜聰明秀才這次遇到的是個。
趙萬海本來就不聰明,能上位,靠的無非是狠厲和忠心。而在被王伏寶連續幾次教做人后,他在不聰明的基礎上又變得有些慫。
這就導致了另一個誰也沒猜到的結果:
這貨在搶了饒陽城內一切能搶的東西后,一把火燒了縣城,裹挾著抓到的青壯百姓,一個回馬槍,又南下打鹿城去了。
待到入夜,收到高士興著人快馬回報的消息后,整個大夏朝堂全都沉默了。
“都是下臣思慮不周,請大王降罪!”
凌敬一臉羞愧,似覺自己居然被趙萬海這種貨色給擺了一道而郁悶。
上首的竇建德張了張嘴,有心勸慰兩句,可心下又覺荒唐。
這叫什么事兒?
而更荒唐的是,彼時已經帶兵避至沱水北岸的宋正本派人送來了請罪折子,辯解之余,卻又提出了個叫眾人覺得莫名其妙的建議。
后者言說這姓趙的一副流氓打架的態勢,無非就是想搞破壞,逼王伏寶撤軍。咱們只要堅壁清野,把所有百姓和糧草都集中在幾個大城重兵把守,魏軍就只能干瞪眼。
竇建德心說你踏馬開什么玩笑呢,區區五千兵馬就逼著寡人堅壁清野,我大夏國的臉還要不要了?
“哼!魏軍亂戰無章,又無后勤支撐,這般打法,無非是想以戰養戰。傳令高士興,命他連夜南下,截斷敵軍歸路!另著石瓚率一千輕騎包抄,將這廝斬于鹿城!”
“喏!”
彼時高士興不在,便有左仆射齊善行代為領命。至于宋正本的建議,自然被大伙當做沒看見,丟角落里吃灰去了。
原本安靜的樂壽城變得喧鬧,城西御營里有騎兵呼喝集結,打馬出城。而遠在另一邊的晉陽,才剛剛從一天的喧鬧中沉寂下來。
李大德是臨近亥時收到的關于饒陽的消息。
兩地相隔七百里,能這么快就讓他知道結果,倒多虧了他派去翟松柏身邊臥底的“河北老鄉”們。
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后者手下有一批善養鷹的靺鞨獵手,能訓練鷂鷹狩獵傳信。而托“老鄉”們的福,現在趙王府的一些消息渠道也會偶爾搭一下這些“順風鷹”。
這也是某絕食“刺客”來到晉陽后,住的是鳥籠而不是燒烤架的根本原因。
德陽堂內,隨著前來報告的校尉離開,合衣坐在偏廳的李大德愣了許久,便狠狠的長嘆出聲。
“趙萬海取勝,讓夏軍栽了個跟頭,殿下不歡喜么?”
內里寢室響起一道略帶清冷的聲音,燭火映照下,略顯豐腴的身影自黑暗中緩步走來,又似怕光一般只靠在門側。
不知為何,隨著話音,兩人都好似心虛一般的低著頭。
昨夜那如泣如嗔的“妾只求春宵一度,了卻今生執念”的話語還猶在耳邊呢,這繼春宵一度后的梅開二度就又來了。
黑暗中彼此難分,但在燈光之下,卻又覺尷尬。
畢竟兩人名義是還是主從,這種姿態實在是有悖法禮。
今天晚上,到底是食髓知味還是相思難舍,怕是兩人誰都說不清楚。但某趙王得承認,到目前為止,他還挺沉迷于這種與下屬在書房偷……咳咳的刺激感的。
也正因此,對于眼前之人,他心底反倒升出些許憐惜。
暗罵了一聲“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后者抬手按滅了蠟燭。伴著清冷月光隱照,果然門后的佳人腳步輕移,貓兒一般上前委身斜趴在他腿上,幽冷的眸子一眨不眨的仰頭看著他。
“非是不喜,只是……”
李大德抬手撫過她的臉龐,忽地嘆息出聲,自嘲道:“拜我所賜,饒陽的百姓卻是遭殃了!似我這等挑撥搬弄之人,事后卻又在這傷春悲秋,真是可笑!”
“不是這樣的!”
似是語言有些匱乏,身下的佳人頓了一頓,待重復了一句,卻是忽地站起,展開懷抱將這個神色有些懨懨的小男人給裹了起來,同時低頭貼在他耳側,好似縹緲般的說道:“便只殿下這話,你與他們便是不同的……”
李大德沒有說話,過了幾息,便如同被卡住腦袋的豬一般“嗚嗚”掙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