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種意義上,目下老李這位皇帝在朝處理政務時,講的人情還遠比法理要多。
又或者說,古代的朝堂本就是個壓縮版的人情社會。要想得到某些利益集團的支持以保江山穩固,就不能事事都按照法理來,不然也就沒有所謂的鄉黨門下之分了。
不過這種涉及到施政策略或立國之本的東西,李大德沒興趣去抽絲剝繭的研究。但就眼前的局勢而言,內有前朝皇后返京,外有突厥虎視,絕不是個講究人情的時機。
把魚餌都送人了,那拿什么來釣魚?
要想蕭皇后這位幕后“總導演”改劇本,就絕不能打草驚蛇,而是順水推舟。
他今日咄咄逼人,發起狠來連自己親,咳,表姑父都彈劾,擺明是想讓包括老李在內的所有人都認清自己的身份:
他們先是大唐的皇帝和臣子,是利益共同體,而后才是前隋故臣舊吏、世家姻親。別看今天就是中秋節了,但本職工作沒做完之前,誰特么也別想回家賞月。
作為一朝親王,這事兒要在民間傳開,準會被老百姓豎起大拇指,道一聲“要得”。但在那些朝臣的眼中,就有些過分嚴苛了。
老李反應過來不對的時候,已過巳時,早朝才散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了。
托某黑心趙王的福,盡管有他和著稀泥,但一上午的時間仍舊罰了三位朝臣的俸祿,削了一為楊氏宗親的封邑。昨天那位率先趴地上哭的尚書省郎中,也被擅政的名義去了官職。
大抵也是因為還生這般前隋故臣氣的緣故,加上他在龍椅上坐了一上午,又悶又熱,耳邊又被殿內的聲音震得嗡嗡響,頭疼之余便沒考慮那么多,只想趕緊打發了事。
結果等午膳過半,三碗精米兩碗大骨湯下肚,頭一次被上班累到透支的老李回過魂來,便忽地瞪大眼睛:
“三郎誤朕大事矣!快!傳裴監來!不!你去,”
李淵劈手抓過侍立在側的內侍大班張半月,焦急道:“速去尚書省,詢問褫奪楊續封邑的旨意下發了沒,告知裴監,千萬別發!”
“喏!”
眼見這貨這般焦急,張半月也緊張起來,小跑著就往外走。卻不防在出門之際“哎呦”一聲撞在一人身前,向后跌坐在地。
“臥槽……你瞎啊!往哪撞呢!”
李大德彼時拎著個小瓦罐進來,先是低頭看了一眼罐子破沒破,接著便揉了揉胸口,沒好氣的罵街。
“趙,趙……”
前者都嚇得開始結巴,連老李剛吩咐的事都忘了個干凈。
要說某黑心趙王在這太極宮內真真是兇名在外,比李元吉那貨還不受待見。
畢竟要是得罪了后者,了不起打罵一頓。但要得罪了他,去掖幽庭刷馬桶都是輕的,搞不好就得去鄠縣的皇莊里養豕,這輩子都難回皇宮。
不過今日許是某黑心趙王心情好,并沒有計較的意思,而是笑瞇瞇的提起罐子看向老李,口稱:“父皇竟先吃了?也不等等兒臣!”
“三郎,你誤朕大事矣!”
老李這回可沒給他好臉色,別人家的孩子都是進門“三天寶”,他這三個時辰還沒過,氣就不打一處來了。同時手中碗筷也丟向還跪在門口的張半月,怒吼:“你這廝還愣著作甚,還不快去!”
“啊,陛下息怒,奴婢這就去!”
后者哀嚎一聲,亂滾帶爬的躥了出去。
“嘖”
李大德已是在周圍一群內侍宮女高山仰止的注視下自己去拿了個干凈的碗筷,坐在了老李案前,還好奇道:“父皇著急忙慌的叫他干嘛去啊?哦,對了,”
說著,他又把案頭那罐子打開,笑瞇瞇道:“這是我在晉陽讓巧文腌制的臭豆腐,可開胃了,父皇嘗嘗?”
“哼,你這……嘔!”
老李這會兒正在氣頭上,本來還欲開口教訓他,卻不防那罐子里突如其來的味道過于不客氣,差點沒把剛吃進去的午飯給吐出來,頓時皺眉離席,躲到了一丈開外。
“咵嘰!”
眼看著前者在那罐子里挖出一勺灰突突的事物倒在了一個小碟子,還用筷子蘸了點塞進嘴巴,一副享受的模樣,老李臉頰顫抖,有些不忍直視。剛剛那股邪火竟也莫名無蹤,只暗道這孩子的口味,啥時候變得這么重了?
“父皇你不吃么?別看聞著臭,吃起來可香了!兒臣可是從晉陽一路帶過來的,自己都沒留!”
李大德這邊揮發了欲上前伺候的宮女,先動手給自己盛了碗湯,隨即摸過一根胡瓜蘸著臭豆腐咬了一口,還很熱情的對親爸爸發出邀請。
“哎!”
李淵忽地嘆了口氣。
要是拋開上午那些糟心事兒不談,親兒子千里迢迢的跑回來,先在朝堂為他出了口悶氣,又親侍在前,陪他吃飯,委實也不能怪人家思慮不周。
親生的兒子,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三郎,朕知你孝順,亦知你想為朕分憂的心情,然今日之舉還是過于孟浪了!眼下乃非常之時,對待前隋故臣須要懷柔以濟。不過你既無心之失,朕也……”
“無心?”
都不等他說完,這邊把胡瓜嚼得“咯吱”作響的某杠精便抖著大腿轉身,一臉嘚瑟道:“不是啊!我就是故意找茬,氣他們的!”
“你!……好,好混賬!”
老李聞言一愣,剛消失的邪火又開始突突突的冒出,扭頭就要去尋雞毛撣子。不過緊接著,某杠精的解釋傳來,卻又讓他腳步頓住。
“你們都出去!”
皇帝陛下開口,殿內所有內侍宮女都忙不迭的撒丫子,躲出老遠。待到內殿只余父子兩人,老李便自己去拖了個椅子過來,皺眉看著親兒子道:“你剛剛那話,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唄!”
李大德三兩口的把那碗湯喝了,起身去飯盆里盛飯,同時道:“昨夜進城的時候我就派人去盯著蕭后,誰知父皇竟把她接進了宮里。本來這樣也好,只要沒外人搗亂,她一個女人孤掌難鳴,兒臣自有辦法把那勞什子的玉璽要過來獻給父皇。但是……”
隨著老李的小心臟被“玉璽”二字勾得怦怦直跳,前者忽然一個轉折,嘴角掛著飯粒道:“突厥要來人了啊!”
“突厥來人與此事有何……”
李淵說了半句,忽又頓住,進而皺眉。
他開始把這事兒想簡單了,只覺得這次突利可汗派人過來又是要禮物的。畢竟在內心深處,他始終是相信突厥是支持自己的。
但既然李大德這么鄭重其事的把兩件事聯系在一起,那么這杠精都能想明白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到,甚至于想得更深遠。
“義成公主對前隋是什么態度,父皇你是比兒臣更了解的。屆時若她慫恿突利索要蕭后一行,父皇你給是不給?”
李大德的問題把李淵問得愣住,張了幾次嘴,愣是說不出話來。
答應?
這不可能!
傳國玉璽都還沒搞到呢,怎么可能把人交出去。況且送禮稱臣是一方面,真要是從自己手里把蕭后交出去了,那他這皇帝以后還怎么當?大伙會怎么看他?
可要是不答應……
一想到對方的軍事實力,老李便心下暗嘆。
難不成,朕與傳國玉璽注定沒緣分?
“所以兒臣今日在朝堂逼迫前隋故臣,還落了表姑父的面子,為的就是化解此事!”
“哦?”
老李眼皮一抬,下意識往前挪了挪椅子,好奇道:“此話怎講?”
“是這樣……”
李大德一邊橫掃著桌面上的皇帝御膳,一邊與老李嘀嘀咕咕。
他的辦法很簡單,也很直接:老李既然沒勇氣拒絕突厥,那就讓蕭皇后自己拒絕嘛。
他今日這番做派,在親爸爸無意間的配合下等于給了朝臣一個錯覺:皇帝變得嚴厲了,大家以后的日子要不好過了。
上一個嚴厲的皇帝是誰,不問可知。大家便是用腳投票,也不想再遇到第二個。
若是老李依舊這般持續下去,待傳到蕭皇后的耳朵里,她便會覺得有了可趁之機,進而去聯絡那些被懲罰亦或去職的朝臣武將,尋機政變。
而更妙的是,過不多久,李建成和李世民都會回到長安,她還有機會把老李家“一網打盡”,拿回本屬于楊氏的一切。
到時候關中與河東、河洛連成一片,進可攻退可守,什么竇建德,什么李密,都得去死!
這個時候,若是義成公主派人來說要接她去突厥,眼見光復大隋的希望就在眼前,她又怎么可能輕易答應?
“正好借著這次機會,父皇還能看清朝中大臣的心思,讓那些蛇鼠兩端的人主動暴露。待蕭后拒絕了突厥的招攬,準備起事之時,我們就把這些人……”
李大德陰戳戳的抬起手臂,還不等“切”下去,聽得兩眼放光的老李已是忽地起身,小跑著沖到門口:
“來人啊!快!快去把張大班給朕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