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兩年,原本那位在兄弟打架時只會躲起來哭鼻子的小男孩兒,而今也出落成了翩翩少年。
李建成或許是偏心的,從頭到尾都沒叫他五弟沾手過兵權。可或許他又是敦厚的,得他親身教誨,而今的李智云謙恭守禮,知節明義,既不缺乏男兒膽識,也非嗜殺逞強的狂悖之徒。
就表面上看,溫文如玉這等詞匯用在他身上,再貼切不過。
如同此刻,他能在只有二百親衛隨行的情況下行險出擊,也能在回程的路上與裴寂溫聲交談,展露學識之余卻又謹守禮節,不居功自傲。
按道理說,這樣的皇子是誰都喜歡的。
事實上李智云在關內道任職的這兩年,多受署官與北地世家的好評,各軍將領也知楚王殿下之賢,不敢無禮。單是裴寂自己見過的夸贊他賢明溫厚的奏表就不知幾何。
但此刻他心中卻只有涼意。
嗖嗖的那種。
此前當李智云在他幾乎要呻吟出聲的注視下來到李孝基的尸體前,大贊其乃“忠義之仆”,并親眼看著對方消失在土坑之下時,裴寂就清楚明白的知道,他完了。
李智云會不認識自己的堂叔么?
退一萬步講,就算老李家親戚多,他認不過來,且去歲家宴上后者親賜李孝基時他也瞎了,可兩人同在關內道任職,后者甚至還屬于他麾下從官,印象總歸是有的吧?
當所有的邏輯與僥幸皆消失無蹤,剩余的意思就很明顯了。
李智云擺明了就是要告訴他:我看見你之前做的事了,你也別想藏著掖著,至于未來如何,就看你表現了。
所以,他想要做什么?
以裴寂目下的地位和與老李之間的關系來說,這其實并不難猜。可他寧愿相信李大德出門被雷劈了,也不想去相信心中那愈發可以肯定的事實。
那種事,怎么可能?
“寡人月前夜讀《春秋》,對齊國之崛起嘆為觀止。僖公釋三國之圖以鳩其民,君之惠也!然其長子無道昏庸,不及桓公萬一。可他仍立長為嫡,而至齊國內亂,險喪社稷。若非鮑叔牙立保桓公,后者安能成為春秋霸主?可見得一良臣,賽過得一猛將多矣!”
搖晃的馬鞍之上,神游物外的裴寂被一陣聲音拉回,扭頭便見身側少年正笑瞇瞇的看著自己,末了,還意有所指的問道:“您說是吧?”
“這……”
這是暗示么?
好吧,這特么的就是赤裸裸的明示。
裴寂有些猶豫,進而又覺得這小子實在是異想天開。便定了定心神,強自用顫抖的手臂撫著胡子笑道:“殿下博聞強記,老臣佩服!說到齊桓公,雖是霸主,然前事殺兄爭國,外事詐邾襲莒,數節而盡,所謂霸者,幸也。其后五子樹黨爭立,其國動蕩,楚國趁勢而起,可見一般。殿下而今隨唐王鎮北,所轄政務繁多,何不讀《論語》?”
大家都是讀書人,說話自然不像軍中殺坯那般直來直去。又或者正因如此,兩人才會當著周圍兵將的面這般交談,反正真正的意思只有兩人明白,他們是聽不懂的。
如果說李智云此前的話是拉攏邀請,那么裴寂此言就是在婉拒了。
開什么玩笑,還拿齊桓公舉例。先不說你李智云憑啥和人家比,就說當年和他爭位置的那幾個貨,呂諸人如其名,就是頭豬。呂糾是個廢物,不等回國就被人殺了。先天條件不要太好。
可你李智云呢?
先不說你就是個庶出的皇子,就算你是嫡出,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和李元吉這哥四個還排你前頭呢,你能爭得過誰?
別說李建成了,就那長相奇丑的小癟,咳,小殿下都能吊打你吧?
所以在裴寂看來,李智云自比齊桓公,邀請他做鮑叔牙的行為,就如同在邀請他一起跳一個正在翻滾的油鍋一般,不但幼稚,還很可笑。
但李智云沒笑。
他很認真的歪頭沉思了一番,進而點頭道:“魏公之言頗俱道理。不過學業一途,總有循序漸進,寡人適才將《春秋》讀到一半,半途而廢可不好。就如同那吳之伯嚭,不好好的輔佐夫差,半途非因那身外之物幫勾踐說項。結果入后者彀中,難以得脫,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吾等后人,當自省之啊!”
“這,呵呵……”
裴寂聞言先是一笑,正想說只是換本書讀,哪有這么嚴重的下場。但緊接著便反應過來,笑容漸弛,手掌也突地收緊。
這小子,拉攏不成,就改威脅了是吧?
他雖好賭錢,但好歹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春秋》不知讀過多少遍了。世人皆道伯嚭死于貪財賣國,卻不知當勾踐提著掃把跪在夫差面前,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他為自己求情之時,他的一只腳就已然踏過鬼門關了。
所以,李智云拿伯嚭舉例,是他沒看懂這內里的道理么?
恰恰相反。
正是因為懂了,他才故意說給裴寂聽。那意思就是,你幫我,你就是鮑叔牙。可你要是拒絕,那么伯嚭是因為什么死的,你特么應該清楚。
“哎!”
沉默半晌,某大唐宰相愁苦之余,便嘆了口心酸的老氣。
何苦來哉?
要是當初聽了唐儉的勸說,老老實實的待在戰俘營,哪有這些狗屁倒灶的事?現在好了,小辮子被人捏在手里脫身不得,日后怕是想好死都難。
“唐王殿下事物繁忙,想必也難有空閑為殿下解惑。既然殿下研讀《春秋》,不才老臣也有所涉獵,若有空閑,殿下使人喚之,老朽愿為殿下講解一二。”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裴寂到底是不舍這紅塵繁華,糾結了半晌,便自馬上拱手,夾著臀大肌說出這番話來。
這事兒就算成了。
李智云聞言大喜,當即勒停戰馬,翻身下拜道:“魏公為集弘解惑,當受以師禮,還請容寡人一拜!”
“殿下切莫如此,折煞老朽也!”
前者見狀簡直汗毛炸裂,差點從馬上摔下去,急忙下馬攙扶。
李大德尚且不知他從歷史的車輪下搶出來的親弟弟正在暗中磨刀霍霍,瞧著他們哥兒幾個的脖頸子冷笑。更不知所謂的歷史慣性便是按下葫蘆浮起瓢,總會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展露其蹤。
或許李唐未來的走向連李淳風那小牛鼻子都已經看不出來了,所以才總找借口開溜,以躲避某趙王的騷擾。
當然即便他能看出來,某趙王現下也未必有空理會。
竇建德已經瘋了。
時至今日,錦陽、青石、穆陵三關同時易主,李元吉揮師東進,猛攻新泰縣城,要是再看不出唐軍的目的所在,他真的就可以去找根兒面條抹脖子了。
都用不著做動員,夏軍各部就瘋狂的南向攻來。
高士興受命為齊州總管,與劉黑闥統帥二十萬大軍向社首山一線展開日夜猛攻。而竇建德則親率其余兵馬,以高雅賢為前軍司馬,并征召王薄所部向穆陵關挺近,準備與高士興南北夾擊,滅掉李世民。
嗯,是的,他擺這么大陣仗,只是為了對付李世民東進的那十萬唐軍。至于某趙王……不好意思,區區五千人,他夏王還不放在眼里。
八月二十一日,就在江南再次傳捷,李孝恭所部攻破湘陰,抵進長沙之時,竇建德麾下先鋒范愿兵過青州,已近穆陵關下。
“嘖,來的還挺快,本王估摸著他們月底之前能到就不錯了,沒想到僅用三天就奔襲二百余里,真是鐵打的漢子啊!”
穆陵關新近在大掃除的某將軍府內,李大德聽著百騎司的奏報搖頭晃腦,說的毫不走心。
“快么?”
坐于下首的侯君集聞言便覺詫異:“不快吧?咱們路比他還遠呢,不是一天就到了?”
不說彼時來襲的夏軍本部就超二十萬之眾,單說隨范愿奔襲的先鋒就超三萬之數,就算天成軍有關城駐防,也不至于這么輕松才對。
關鍵,還得看在場說話之人。
隨著侯君集的話音落下,某趙王不及答話,對面一人便哈哈笑了起來。
“咱們來時坐的是船,喝著酒哼著曲兒就到了。那夏軍踏野奔襲,又多是步卒,不眠不休的跑了三天,這會兒怕是那話兒都硬不起來了罷?”
某黑心程比劃著蘿卜似的手指擠眉弄眼,堂內安靜了不到兩息,便是哄堂大笑。
李大德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看著下首那幾個笑的比男人還開心的平陽軍女校尉,心下一陣無奈。
這都是些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