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洛陽西門外,洛水與谷水交匯而起的沙洲之上有粗制木臺聳立。
三丈高的木臺幾近與洛濱坊的外墻齊平,只為能叫數百步外站立的士卒也能看清其上的景象。
軍旗獵獵,驕陽似火,人群肅穆。
今日是中樞正式下詔,處置一眾鄭軍降將的日子。
既然要賣人情,李智云就不可能背地里去做這件事。所以此刻除了內城的部分世家百姓以及前隋官員外,現場還有數千來自各營的校尉以及兵頭。
無數目光匯聚,近百明光金甲的禁衛持刀肅立,看守著彼時神態各異的一眾降官。
除了小王那一大家子外,偽鄭中樞的一應大佬諸如段達、楊汪、郭什柱、郭子高等文臣武將俱都在此。其中就包括了李智云曾叫囂要其跪地求饒的單雄信。
作為一個當初肯背義投魏的瓦崗舊將,老單這一次難得表現出了硬氣。
旁邊的老段和其女婿都被嚇得面如土色,另一側的張童仁更是腳下流了一灘,可他卻是面色倨傲,昂首挺胸的站在最前,與其他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當然了,是真的還是裝的,只有他自己清楚。
泥污覆蓋的戰靴內,大腳趾與二拇指交錯較勁,已然發麻。
他彼時的內心是充滿了懊悔的,早知道當初小徐給他寫信之時,就不該聽老裴那死鬼的話,直接跑路去投唐算求,也不至于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然而這世上終歸沒有后悔藥可以吃。
他倒是不介意真跪在李智云的身前獻出忠心和尊嚴,但問題是人可以沒節操,但不能沒腦子。
就那小青年的表現,不用分析他就清楚,對方不過是想從他身上找回被丟掉的面子而已,并非真的想招降。他甚至都可以肯定,便是真如李智云所言的“以最卑微的姿態求饒”了,最后也躲不過這伸頭一刀。
既然躲不過,那還降個求?
“……終行篡逆,自恣陸梁,安忍殺人,矯情馭眾!今觸唐明德,折北不支,禍極兇殫,乃就殲夷,宜哉!故梟獍兇魁,蛇豕丑類,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同憤,為人臣者可不殷鑒哉……”
木臺之上,一身朱紅蟒袍的楚王殿下手持詔書,正高聲宣讀老李最終的論處,順帶人前裝,啊不,是顯圣。只是不等讀完,便聽木臺下突然一聲長笑。
“哈哈哈!黃口小兒,不過是沾爾兄長之功,也配在此狂吠!你這樣的小白臉,某一只手能殺十次……”
臺下稍有喧嘩,眾人看時,便見被麻神捆縛的單雄信不顧身邊禁衛的按壓以及臉上挨過來的拳頭,正瞪著眼睛破口大罵。
李智云本來想著說忍一忍,就快讀完了。可隨著這貨越罵越難聽,越罵越來勁,頓時有些掛不住臉了。
這么多人看著呢,尤其近前站立的唐軍兵頭已然開始交頭接耳,在右側“觀禮”的史萬寶等人也都臉色各異,自覺臉頰有些發熱的某楚王便冷哼出聲,扭頭罵道:“既然你這般想死,本王便成全你!”
話音落下,隨著抬手,后方城頭便有令旗揮舞。一陣鼓響,有禁衛從外側開始,拎著此番被定斬首的降將走上木臺。
劊子手持環首刀立身站好,在鼓點變得最激昂時忽地舉刀,伴隨著人群中隱隱傳來的驚呼,血光飛濺。
木臺瞬間變了顏色,鮮血沿著邊沿滴落在下方鋪墊的茅草之上。彼時被拉著站立在老單身側的張志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哼,殺的好!這些叛臣賊子,手上沾染了我大唐無數好男兒的鮮血,便該身首異處,死無全尸!”
回到右側“觀禮”的某楚王撇嘴冷哼,同時瞥向剛剛罵他的單雄信,似想看到對方被嚇到的模樣。
可惜他失望了。
后者不但沒有害怕的神色,反而露出一絲期待。
裝硬漢?
李智云心下冷笑,忽然抬手指向他道:“本王瞧此人似有不服,不如下一個就他罷?”
“喏!”
對面負責押送行刑的皆是隨他前來的禁衛士兵,彼時聞言便有兩人上前,推搡著單雄信往木臺上走。可還不等動手,北面大營方向忽有馬蹄聲起,遠遠便聽到似有人高呼。
眾皆北望,過不多時,一名騎在馬背上的傳令兵便舉著一封書信打馬近前,高呼道:“秦王有令,戰事已畢,眾將約束手下,不可擅殺!不可尋釁!一應降兵無論官職,盡皆收押看管!不得有誤!”
“什么?”
“又不殺了?”
“秦王回來了?”
城西駐足的士兵們一陣嘩然,而在右側聚集的史萬寶、盛彥師等人也是面色遲疑。
可就在傳令兵奔到近前,下馬把書信遞到李智云手中,后者卻是看都沒看便喝令繼續行刑。
“殿下!”
后方的史萬寶雖然心下不爽,可畢竟李世民的命令已經說的明明白白,便上前低聲勸解道:“既然秦王有令,不如暫且罷手。待秦王抵達,吾等再行商議……”
“秦王,秦王!爾等只知秦王,不知有陛下耶?”
前者冷哼,待眾將色變,便冷著臉舉起手中詔書喝道:“中樞詔令已下,陛下欽定段達、楊汪等奸人斬刑!任何人當敢阻攔著,視為叛逆!兒郎們,你們說,殺不殺?”
“這……”
史萬寶還待勸說,身后盛彥師忽然拉了他一把,微微向西面示意。
前者扭頭,便見立身在側的一眾兵將微微騷動,而后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高喊了一聲“殺”,眾兵將便忽然齊聲怒喝,“殺”字不絕于耳。
李智云似乎很滿意這種景象,頗有些得意的瞥了身后一眼。而后揮手,木臺之上的禁衛便推著單雄信上前,按倒在一片血腥的木樁之上。
“噗!”
飛濺的血光將城西的喊殺聲微微壓下了一瞬,而后人群便爆發出更猛烈的喊聲,好似鼓勁加油一般。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有些變味了。
士兵們陷入殺戮報復的狂熱之中,只顧起哄叫囂。史萬寶、盛彥師等人表情僵硬,眼含擔憂。而在城北看不到的位置上,派出傳令兵送臺階的老將軍撫須長嘆,神情失落。
木臺之上的鮮血已然近乎粘稠,腥氣沖天。待到幾十名大大小小的降官盡皆被梟首,尸體在木臺下堆成一個尸堆后,史萬寶忽覺自己甲胄之內的衣襟已然濕透。
這注定是一場東都乃至中原其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歷久彌新的談資,屆時無論世家亦或平頭百姓,再提起唐軍之時,怕再難稱之為此前那般的正義之師了。
屠戮平民,擅殺降兵,搶掠財物,哪個正義之師會做這等事情?
消息傳播的速度比李世民想象中的要快得多,甚至于越傳越邪乎。都未過滎陽,說唐軍在洛陽屠城,百姓的尸體擁堵洛水河道的說法便已經喧囂云上了。
“啪!”
夜幕落下之際,風塵仆仆的某秦王終于趕到東都。召集眾將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當著所有人的面,一巴掌把李智云抽翻在地。
“大王!”
“殿下!”
“大王息怒!”
面對暴怒的秦王,便是屈突通、竇軌這等身份也都不敢再托大,一股腦全跪了下去。而似王君廓、翟長孫這類嫡系便與秦瓊等人急忙上前勸解。
“滾!都滾開!”
李世民這會兒上頭的厲害,尤其見李智云捂著臉,一副敢做卻不敢當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出來。待抬腳把跟過來打醬油的張世貴給踹到一旁,便疾步搶上前去,拉著前者的衣領抬手又是一巴掌。
一縷血絲自李家老五的嘴角流下,可后者此時卻仍舊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樣,舔著臉哼唧道:“都是稚詮一時糊涂,枉顧了二皇兄的一番苦心,皇兄教訓我是應該的……”
“一時糊涂?”
李世民嘬起牙花子,恨不能用自己沙包大的拳頭把面前這張小臉打爛。
真以為哥當時不在就啥也不知道了?一時糊涂,會故意提前寫一份似是而非的戰報發去中樞?一時糊涂,會留下王世充一家不動,卻把一眾降將給殺了個精光?
“哼!”
強忍下內心幾欲涌出的殺意,待推開這貨,便高喝“來人”,卻是指著史萬寶與王君廓喝道:“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