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攻伐黎朝的諭旨是用光報先傳到廣州,然后謄抄在已經蓋好玉璽的副本詔旨上,再將原始光報單和絲綢詔旨一起用快船送到勃固。
現如今的朝廷已經進一步完善了光報詔旨的程序:朝廷發詔旨光報,先要在京師形成正本和存檔本。光報發出去后,正本再用欽差或驛政往目的地送達。這樣可以盡可能避免光報傳遞失當導致的信息謬誤,如果光報與正本不一致,地方可以及時糾正。
同時為了加快對藩屬國的信息傳遞速度,朝廷在廣州還有加蓋玉璽的空白詔旨并標明為副本。副本圣旨可以將光報傳送的內容謄抄,然后附上光報原單,快速送達到西南各藩。
此程序主要是為了解決涉藩問題,為了體現帝國權威,不能拿著光報單子給藩屬傳旨。因此做工精美的副本圣旨就派上用場,其效力等同于正本圣旨。
盡管光報節省了大量傳遞圣旨的時間,但仰光一直到七月初一中元節當天才接到了旨意。被熱帶陽光曬得黢黑的羅萬化總督接到旨意后,眉頭緊鎖——此際正是濕熱的雨季,不宜興兵。
然而諭旨上說的很清楚,以圣旨到達之日為限,半年內打掉黎朝,若莫朝陰撓中國移民,還要一勺燴掉,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一旦逾期,就有再大的功勞也白扯。
若等雨季過去,三個月的時間就白扔了。羅萬化不敢耽擱,連忙將平南候龔顯召來總督府相商。
平南侯龔顯就是原駐緬總兵劉顯,因與鄧子龍在麗江一戰陣斬緬甸國主,隨后利用緬甸內部矛盾,將千萬人口的大國納入版圖,此滅國之功不封爵位說不過去。
萬歷七年,朝廷詔旨到達緬甸,冊封劉顯和鄧子龍分別為平南侯和仰誠伯。除此之外,皇帝另給劉顯加恩,賜其姓“龔”,算是揭過了他冒名頂替“劉顯”從軍的罪過,惟明大帥從此以后可以堂而皇之恢復原來姓氏,他的戰友也不用糾結如何稱呼他。
劉顯改回本來姓氏之后,暴脾氣也收斂了好多,三觀有所轉變,要給老龔家增光添彩的思想占了主流,不再鉆進錢眼里做事。這幾年配合羅萬化在緬甸暗戳戳的施行“絕滅典籍”的政策,成效斐然。
萬歷十一年年底,全國各地總兵互調,他和鄧子龍本來都在調動之列。但羅萬化總督以緬甸初定為由,上本反對調動。樞密院也認為緬甸屬于新占地,新總兵要熟悉情況至少也要一年半載,也確實不利于統治。最后朱翊鈞拍板,把鄧子龍調到兩廣升總兵,把龔顯留在緬甸。
羅萬化留下龔顯,還是看重他的狠辣。龔顯當年冒籍從軍,正趕上了宜賓苗亂。他一戰親手格殺五十余人,如同殺神降世,真視人命如草芥。此后,嗜殺之性就伴隨他終身。
這些年他和鄧子龍配合羅萬化,將緬甸本來就不多的原生文明如同篦子一般反復梳理,有計劃、有步驟的將其打回了原生態。
如今的緬甸在總督府鐵腕之下,土人安居樂業,多自認為中華之民,生不起任何反抗鬧事的念頭。伴隨著漢官、漢民的落地生根,華夏文明逐漸在緬甸成為主流,麗水三角洲經過多年恢復后已漸為魚米之鄉。萬歷十年之后,緬甸寶井和農產品已經開始大規模反哺中國,帝國南方現在已經開始吃上了麗江米。
待鄧子龍調走之后,龔顯失去了最重要的智囊,事事都聽羅萬化擺布,羅總督使喚他更加順手。如今總督見召,龔大帥一點都沒耽擱,第二天就到了總督府。
兩人見面,羅萬化出示諭旨,問他此際如何興兵。龔顯皺眉道:“這事兒卻急不得。如今西南,每日都有大雨,哪里有好路行軍!這事兒皇上怎么讓我們來干呢?從兩廣出動海軍,直取清化,不比咱們跋山涉水的強太多。”
羅萬化聽了皺眉,但緩緩點頭道:“如今朝廷知兵之人不下千數,樞密院廟算也必然有海軍配合我等,吾料定其后還有諭旨來。”
龔顯聽了,點頭稱是。隨即又道:“如今安南黎朝,鄭主當政稱王,脅黎主以令諸侯,這詔旨說是打黎朝,其實咱們打的是鄭氏。皇上也沒安排順化阮氏將來如何,咱們是撥亂反正呢,還是阮、鄭兩族全滅,絕其種類?”
羅萬化聽到此處,一拍大腿道:“我明白皇上之意了!”
龔大帥聽羅萬化揣摩明白皇帝諭旨,忙住嘴聽他說。羅萬化笑道:“惟明可聽說過《南國山河》?”
以龔惟明的學歷,當然是搖頭不知。羅萬化吟道:“南國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書;如何逆虜來侵犯,汝等行看取敗虛。此宋代熙寧年間,宋與安南李朝之間在富良江之戰時,安南大將李常杰所做,說的是安南本就可以和中國之皇帝分庭抗禮。”
龔顯聽了冷笑道:“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
羅萬化肅容道:“龔候莫要小瞧了他們,我朝宣宗時,黎利與我朝做過一場,我朝損兵折將。黎利才建起黎朝稱帝。后來黎朝制《平吳大誥》,開頭就說兩家可以‘各帝一方’。”
說完復述《平吳大誥》道:“‘惟我大越之國,實為文獻之邦。山川之封域既殊,南北之風俗亦異。自趙、丁、李、陳之肇造我國,與漢、唐、宋、元而各帝一方!’”
龔顯聽了之后有些發愣,他本武夫,并不讀經閱史,根本不知道大明宣宗時期跟安南還有這么一段。聽了羅萬化的復述后忙道:“真的有‘各帝一方’?它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羅萬化道:“惟明說的是。但不可諱言,我朝其時兵敗,后又同意其朝貢之請,其實已經默許他稱帝了。”
龔顯聽了這話,先是一怒,后又長嘆一口氣,唏噓道:“那大誥還寫了什么?”
羅萬化肅容道:“其書不忍卒讀,然吾奉旨來緬前,也曾找出來看過,以勵我之心志。今日且復述一次這誥書中的無君無父之言罷。”
“‘頃因胡政之煩苛,致使人心之怨叛。狂明伺隙,因以毒我民......遂令宣德狡童,黷兵無厭;仍命晟、升懦將,以油救焚。’”
怕龔顯不懂,羅萬化還要解釋。沒想到龔顯文言文聽力沒問題,直接問道:“宣德這個.....狡童,說的是宣宗爺?”
羅萬化點頭道:“正是。”龔顯雖然老將,已近古稀之年,聞言竟然紅了眼圈。
羅萬化接著復述道:“‘予前既選兵塞險,以摧其鋒;予后再調兵截路,以斷其食。本月十八日,柳升為我軍所攻,計墮于支棱之野;本月二十日,柳升為我軍所敗,身死于馬鞍之山。二十五日,保定伯梁銘陣陷而喪軀;二十八日,尚書李慶計窮而刎首。’”
“‘都督崔聚,膝行而送款;尚書黃福,面縛以就擒。僵尸塞諒江、諒山之涂,戰血赤昌江、平灘之水,風云為之變色,日月慘以無光。其云南兵為我軍所扼于梨花,自恫疑虛喝而先已破膽;其沐晟眾聞升軍大敗于芹站,遂躪藉奔潰而僅得脫身。冷溝之血杵漂,江水為之嗚咽;丹舍之尸山積,野草為之殷紅。’”
“參將方政、內官馬騏,先給艦五百余艘,既渡江而猶且魂飛魄喪;總兵王通,參政馬瑛,又給馬數千余匹,已還國而益自股栗心驚。彼既畏死貪生,而修好有誠......”
羅萬化不愧狀元之才,將《平吳大誥》近乎一字不差的復述出來,待龔顯聽到大明的參將、內官和總兵竟然把兵艦和馬匹送給黎利來求和之后,實在忍耐不住,以拳擊案,大喝道:“羅總督,你不必再背誦!”
站起身在總督簽押房內疾走,壯懷激烈無處可宣泄,龔顯猛地抽出腰間寶劍,血貫瞳仁,鼻翼翕張,突然仰頭大吼,嚇了羅萬化一大跳。
龔顯喝道:“此奇恥大辱也!”說完咬牙切齒,面目猙獰道:“此辱我君父之畜類,與我等武將不能共戴一天!本候愿提兵伐越,雷霆掃穴而絕其族類!”
羅萬化聽了,用力一拍桌案道:“此亦正是皇上用平南候之意!如今天下武將,唯平南候才能展布此等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