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純臣
趙盈自有盤算,太極殿上含糊其辭,好在昭寧帝本也不是非要追問出所以然來,她敷衍之余也吐了些東西出來,堵住了孫其和馮孟徽一干人等的嘴。
不過她說的極有意思。
一面承認的確有原因,是得了劉榮一些話才傳孔如勉問話。
一面又說不過劉榮片面之詞,還要調查考證,并非認定肅國公府與刺殺案有關。
但落在眾人耳中,事情可就變了味兒的。
散朝的時候趙盈沒出宮,徑直跟去了清寧殿。
周衍本來有好多話想問她,見她沒打算出宮,料想她為今天殿上事另有話要回昭寧帝,便就暫且把后話盡收,只等著回了府衙再提。
他從前在順天府做推官時秉性溫和,與人為善,人緣還算不錯的。
后來一步登天,做了三品司隸監,從前那些能說上幾句話的,不少往他身邊湊。
周衍知道這些人未必是什么好品行,但在朝為官,既是同僚,沒必要就撕破了臉,說不得將來他為司隸院差事還有用得著人家的地方。
身后有人叫著周大人追上來,他腳步微頓,回身去看,在腦海中思索一番,想起是誰,才客氣笑著應了聲。
來人見他展露笑顏,拐著彎就打聽肅國公府的事。
周衍臉色倏爾變了。
然而他尚沒有開口駁斥,宋云嘉冷冰冰的聲音自來人身后傳來:“司隸院查案之事,也是可以隨意打聽的嗎?”
來人一聽這樣的語氣口吻,再見是宋云嘉,想他今天要么是吃錯了藥,要么是孫其當殿讓他下不了臺,面上掛不住,總之宋云嘉今日的心情是壞透了。
他可不想做人家的出氣包,于是訕訕告禮,匆匆離去。
周衍并沒有松下那口氣。
宋云嘉不開口,他也不會與不相干的人說司隸院的事,照樣是冷臉駁斥回去的。
眼下宋云嘉的神情臉色,可不像是好說話的模樣。
“傳肅國公問話這樣大的事,你也不知規勸元元,一味由著她的性子來的嗎?”
他果然一開口就是質問:“宋侍郎點你入司隸院,是看中你的才干本事,大抵以為你能幫襯元元。
周衍,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傳召一位國公入府衙問話,她必定會受言官彈劾,此事一經傳開也必然滿城風雨,她年紀小沒歷練,難道你也不懂?”
很顯然,趙盈在殿上糊弄昭寧帝的那番鬼話,宋云嘉是一個字也不信的。
周衍抿唇:“宋大人為殿下著想,我也為殿下著想,可我在殿下手下當差辦事,自然以殿下心意為先,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之處。
至于宋大人說的這些,我懂,我也都想到了,但宋大人怎知我未曾規勸過殿下呢?”
“你——”宋云嘉一口氣憋著,確實生氣。
他氣趙盈如今行事這樣霸道,前兩日昭寧帝才金口一開,點了他提點指教趙盈行事。
可她呢?
全當沒有這回事。
分明那天還笑著說什么,來日若真遇上棘手難辦之事,自己不敢定奪,一定麻煩他。
原來都是糊弄敷衍他的。
傳召孔如勉問話,這還不算大事嗎?
現在看來,周衍也是什么都知道的。
她待手底下的這些人,也比待他更親厚三分。
宋云嘉勉強穩著心緒,橫了周衍一眼,緘默不語,拂袖離去。
周衍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宋懷雍突然在他肩頭拍了下,他吃驚回頭,見識宋懷雍才沒說什么。
“宋云嘉就是這樣的,永遠高高在上,從小他就喜歡說教元元,連薛閑亭也沒少聽他聒噪,不然你以為元元她們為什么不愛和他一處玩鬧,所以也用不著跟他生氣。”
周衍是不了解這些的,畢竟那就不是他生活的圈子,他和宋云嘉從來都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只是覺得小宋大人他有些……”
周衍唉聲嘆氣的:“算了,他也是為了殿下好,倒像我背后編排人。”
宋懷雍大笑起來,在他背上拍了兩下:“你覺得他莫名其妙沖你發脾氣,這有什么不敢說的?別說是你,我還覺得他莫名其妙呢。”
宋云嘉這個人,用趙盈的話說,那叫不食人間煙火。
他身在紅塵俗世,卻又有最不顧人間事的一顆心。
不至于說他是超然灑脫,他離那個境界還遠得很,就是……挺糾結矛盾的一個人。
愚忠,兩耳不聞窗外事,明明身在朝堂,還是破例點他可以上殿聽政的,他從前也有建言,是極有用的,能看得出他有經世之才,一腔抱負,宋家把他教的極好。
但人情世故上,說他是一竅不通吧,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就是誰的面子也不看,他也不必看。
誰家的閑事他管過呢?
以前小的時候管管同齡的孩子們,那是他覺得自己跟個大家長似的,底下的弟弟妹妹們不爭氣,總要提點一二的。
現在都長大了,誰管得著誰啊。
況且他又不是個傻子。
那以前趙盈和薛閑亭他們不愛跟他玩,是因為點什么,他自己心里還能一點兒不清楚?
到如今趙盈入朝,他滿心不情愿,還要端足了派頭繼續管教。
真有他的。
“我也很少見他生氣。”
別的話沒多說,他把手重背回身后:“走吧,元元去見皇上,這事兒跟你也沒關系了,我估計宋云嘉后半天是要去大理寺尋人的。”
周衍唇角微動。
宋懷雍眼角余光正好瞥見了:“有話想問我?”
他有些猶豫。
宋懷雍眼珠子一滾:“和司隸院的差事有關?不知道怎么跟元元開口,所以想問我知不知道?”
其實他什么都知道,周衍也了解他全都知道。
和太后的那個宋家相比,趙盈更親近的,明顯是侍郎府。
她孤身入朝不切實際,縱有趙承衍幫扶,但就趙承衍那個性子,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說不上朝就不上朝,她真在朝堂被人發難,難道還指望趙承衍來幫她嗎?
宋懷雍見他不吭聲,就知道自己沒猜錯,無聲嘆氣:“你為什么不敢問元元?”
他一面說,一面下臺階。
周衍和他并肩而行,聞言微怔。
為什么不敢呢?
他定了定心神:“也不是說不敢,就是覺得殿下做事有自己的章法,她不說,或是不交辦的,一定有她的用意,她想告訴我們的,一點也不會瞞著。”
“那你還要跟我打聽?”
“我只是覺得如今在司隸院替殿下辦事,很多事就不免上心。”
“譬如殺害馮昆的兇手?”
周衍徹底頓住腳步,不再往下走:“你果然都知道。”
宋懷雍倒是又步下兩三階,回身看的時候得仰一仰頭:“是啊,我都知道,但誠如你所言,她不交辦給你們,當然是另有主意,來日也總不會瞞著你們,不然她費盡心思把你們弄到司隸院做什么?當擺設的嗎?”
“我不懂。”
周衍眉頭緊鎖:“就拿今天太極殿上的事來說吧。
孫侍郎的那道折子,若說他沒有半點私心,你信嗎?”
他說著自己先搖了頭:“那就是惡意中傷,向殿下發難的,可我要為殿下分辨,殿下卻攔了我。
別說是我,茂深今天要是不休沐,保管跳著腳罵孫其持身不正。
可是在殿下眼里,似乎總不希望我們牽扯到這些事情中來——”
“那是因為元元希望你們做辦事的臣,而不是營私的黨。”宋懷雍縝著臉,也是難得對著周衍這樣一本正經,嚴肅又認真的,“在朝臣眼中,你就是元元和三殿下的黨羽,李大人也跑不了,但皇上不能這么想,最簡單的道理,你怎么卻不明白了呢?”
早朝散后時辰也還早,金盤都未在天際懸正,金光自然也是微弱的。
昭寧帝似乎算準了趙盈不會出宮,便沒有往孫淑媛宮里去用早膳,只是讓孫符傳膳,把飯菜擺在了清寧偏殿。
偏殿正門對殿前中庭,一眼能看見院中的各色盆栽盆景。
趙盈來的時候,飯菜還溫熱著,昭寧帝一口都沒動。
孫符領著她進門,他才笑著招手叫趙盈到身邊坐:“我算著你也該是這時候過來,粥不燙了,剛好入口。”
她和昭寧帝吃飯,一向就沒有食不言的規矩。
打小就是這樣的。
昭寧帝喜歡她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胡扯,他說的話不會很多,噙著笑盯著她,聽她說。
趙盈一點也不想陪他吃飯。
本來也可以出了宮到后半日再進宮一趟,但太刻意了。
明明散了朝就能來清寧殿見他,非要避開早膳的時辰。
她前些日子已經躲過昭寧帝好多次了,他是個疑心極重的人,總躲著,怕他猜出些什么來。
于是趙盈笑吟吟的往他身旁坐過去,滿桌菜色有大半都是她平素愛吃的,就連該著她位次前放著的那碗紅棗碧梗粥里的紅棗,也是被摘干凈的。
“我原想著父皇這時辰大約要去孫娘娘宮里用早膳,或許該后半日再進宮,卻又覺得實在麻煩,索性來纏著您,陪您用一回早膳。”
昭寧帝被她這話逗笑了:“怎么如今在外頭領了差事,還是這樣憊懶的性子,連回趟家都覺得麻煩可還了得?
看樣子,我是該派幾個得力中用的人放在司隸院,在你手下聽用,也好叫你盡快上手,把府衙差事料理清楚,盡早搬回上陽宮。”
趙盈心頭微沉。
他果然根本就沒把她說的搬出宮住的話放在心上。
也是,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他都只想把她攥在手心里,禁錮在身邊。
母妃在宮里生下她,他為了母妃,掩去她的出身,甚至愛屋及烏,把她當掌上明珠疼愛了六年。
到母妃過身,六歲的她眉眼初長開,他看出些母妃的影子,才跟著生出那些齷齪的變態心思。
怎么會想放她離宮呢。
趙盈不接他的話茬:“父皇真的不為肅國公的事生氣嗎?”
昭寧帝正給她夾了一筷子筍干:“這有什么可生氣,難道你還去冤枉他嗎?”
但他說這話的時候卻沒看她。
他心里其實是不信的,只是懶得跟她計較而已。
昭寧帝自負,掌生殺大權這么多年,更覺得所有人都是他鼓掌間的玩物,沒有人能跳出他的手掌心。
她就算是為了趙澈謀劃鋪路,他也是不在意的。
本來就沒什么胃口,現在更是一口也不想動了。
“今天孫侍郎上折彈劾我,我才突然想起來,當日要澈兒往西北的,也是他。”趙盈索性把筷子放了下去,“父皇覺得,他是一心為了朝事嗎?”
“你想查孫其?”
他語氣有些肅然,也在趙盈意料之中。
畢竟她才動了肅國公府,轉頭又要動姜承德的得意門生。
這樣急功近利,就算昭寧帝再放心她翻不出花兒,也會心生不快。
好在她本意也不是這個。
故而搖頭:“表哥的確在工部動了人,我也的確為此著急跑去了工部的地方,加上馮御史后來說的那些話,在肅國公的事情上,我是欠了考慮的,孫侍郎這道折子,真說起來,并不算很過分。
兒臣只是心里生出這樣的疑惑,又不想回了王府拿這些去煩皇叔,所以來問您。”
昭寧帝面色稍緩:“這些人站在太極殿中,誰心里沒個盤算呢?真正想要做純臣的,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幾個來,你現在還小,以后慢慢就會懂,這就是人心。”
“因為人人如此,父皇索性不管?”
“是管不來。”昭寧帝唇角微揚,“有的人在不該多嘴的事情上多嘴,該殺,但我總不能因為朝臣或有小心思,把他們全推出去砍了吧?”
畢竟這些人的所謂小心思,還能幫他制衡朝堂。
趙盈心里譏笑不屑,面上不動聲色,抿唇思忖良久:“那如果有人暗地里養著江湖上曾名震一時的殺手,父皇覺得這樣的人,又是個什么心思呢?”
她說殺手,昭寧帝臉色登時就變了:“和馮昆的死有關?”
她點頭,大概把玉面貔貅的事說了一遍,又把馮昆的死法講了一回:“兒臣沒讓周衍上折回稟,也下令仵作不許多言,此事蹊蹺不假,但更像是給兒臣,給司隸院的下馬威。
兒臣現在沒辦法確定殺馮昆的就是玉面貔貅,但據劉榮所說,加上兒臣派人調查得來的結果看,八九不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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