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成全彼此
臘月二十七的時候,昭寧帝做主把昭陽宮新提上來的小宮娥紅微給了趙澈。
這個給就顯得意味深長。
趙澈過了年也才十二而已,當年趙清身體不好但他從來色欲熏心,孔氏也是在他十四五歲時才給了他開臉宮娥,至于趙澄,在這上頭一向寡淡,姜夫人又把他看得嚴,到如今十六了,身邊也沒有這樣的宮娥。
這個口自然不是孫淑妃開的,后來弄的太后也知道了,少不了把趙盈交到未央宮去問話。
再踏足未央宮,趙盈只剩下了陌生。
剛醒過來那會兒,宋太后從寺里回宮,還是個慈祥的祖母,如今卻不是了。
趙盈跪在未央宮正殿里,宋太后冷著臉端坐在寶座上頭。
殿中熏香清甜,再不是趙盈喜歡的翠云龍翔。
她深吸口氣,先開了口:“皇祖母是為澈兒的事生氣,還是為大皇兄的事耿耿于懷至今?”
宋太后眉心越發清冷一片:“元元,你年紀漸長,規矩卻越發不如從前了。”
語氣冷淡,趙盈一顆心更墜入谷底。
宋太后何曾與她談過規矩二字。
她跪直了,抬頭望上去:“皇祖母叫我來,一進門二話不說便叫我跪下,我就知祖母心里有氣,只是我不知道皇祖母因何事動怒,便不好勸您,所以只能問清楚,這也是錯了規矩的嗎?”
其實并沒有,宋太后不過是在挑刺兒罷了。
有時候覺得世人可笑。
把紅微放到趙澈身邊去開臉,這樣的事情不去問孫淑妃,不去問昭寧帝,把她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叫到跟前來做這副樣子,難道不可笑嗎?
宋太后也是既怕昭寧帝,又總想試上一試。
也無非昭寧帝是她親生的孩子,倘或她只是嫡母而非生身之母,憑昭寧帝的手腕和脾氣,她只怕一輩子窩在未央宮中,閑事不理的。
宋太后點著扶手,冷冰冰道:“太原王氏女就快入京了,你大皇兄的事你雖有錯,但最大的錯不在你,事情過去了這么久,我也不跟你置這個氣。
至于三郎這件事——當初你叫我來養他,養了沒多久,又送去了孫氏身邊。
你是疼你弟弟的,那會兒怎么不說孫氏出身低微,養不了你弟弟呢?
如今才十一歲的孩子,過了年到八月里也才十二,就往他身邊放人?
你也不用跟我說這不是你的主意。
從小到大,你父皇對你幾乎是言聽計從,你若不答應,他會把那個丫頭放到三郎身邊去嗎?”
她話到后來更是動怒,胸膛處起伏著,原本只是輕點著扶手的那只手,此刻重重一拍:“簡直就是胡鬧!”
趙盈久不這樣跪人,腿已經有些發麻了。
但宋太后怒意正盛,眉兮幾次嘴角抽動分明是想開口勸和兩句,可全都把話咽回了肚子里。
她跟在宋太后身邊伺候了一輩子,是宋太后的頭等心腹,連她都不敢勸,那就說明誰勸都不好使。
趙盈不動聲色捏了捏雙腿:“您覺得是胡鬧,起初我也這樣想,澈兒畢竟還小,怎么能往他身邊放人呢?”
她也不像是解釋,連語氣都是微微上揚的,更像是反問。
宋太后擰眉:“起初?那后來呢?”
“后來我卻想,孫娘娘是個會照顧人的,無論是姝姝還是澈兒,她其實都養的極好,怎么會這樣糊涂呢?她眼下正得寵,懷著身孕,澈兒又才封了王,多少雙眼睛盯著昭陽宮,出了這等糊涂事,她首當其沖,無論是皇祖母要責罰,還是前朝大臣們以為不妥,都要歸在她的身上。”
趙盈面不改色,語調放的平緩下來:“其實皇祖母,孫娘娘也有她的難處,且父皇做了這個主,您又怎知孫娘娘沒勸過?又怎知不是澈兒自己歡喜紅微這個人呢?”
她一面說,一面搖頭輕嘆:“我見過紅微,的確是個機靈的丫頭,長得也清秀。
澈兒身邊早晚要有個人照顧她的。
孫娘娘膝下養著他和姝姝,等到腹中孩子落了地,昭陽宮里三個孩子,孫娘娘或許照顧不過來,我這些天往昭陽宮去,瞧著孫娘娘如今懷相似不大好,總強撐著精神似的,有時大清早去請安,她都懶懶的不肯下床,連姝姝也大多是澈兒在照顧。
所以我就想通了。”
她說來說去,這倒成了一件好事了。
宋太后怒極反笑:“要看顧你弟弟,照顧你弟弟日常起居,什么樣的人沒有?難道他身邊伺候的都是些不中用的死人嗎?要放個這樣的奴婢在身邊!你還敢拿這個話來誆——”
她一番話尚未說完,有宮娥打簾子進門來。
掖著手進門時候瞧見趙盈還跪著,便越發小心翼翼。
宋太后眼底閃過不滿,但那是眉兮早兩年認的一個干女兒,她也肯高看兩眼,便沒責罵什么。
倒是眉兮見狀沉聲斥了兩句。
那宮娥還是掖著手也不敢再抬頭,只嗡聲回話:“燕王殿下進宮來給您請安,這會兒就在宮門口候著,可巧了侍郎府的宋大姑娘陪著咱們府上的四姑娘也一塊兒進宮,也在門口候著呢。”
眉兮聞言便皺眉,這就是個傻子,教也教不會,可見還是平日里仗著有她在,太得意了些,也沒人敢真正罵她。
趙盈的眼底卻冰涼下來。
侍郎府的宋大姑娘難道就不是宋家的表姑娘嗎?
宋太后可真是分的明明白白。
親疏有別,她未免也太叫人寒心。
宋太后面上也有些掛不住,給了眉兮一個眼神,眉兮自親自出門去迎人,順帶著就提著她干女兒一并出了門。
那宮娥倒還不算傻,等出了門,瑟瑟的問:“干娘,我是說錯話了嗎?”
眉兮一眼橫過去:“以后大公主再來,你不要到跟前伺候,連個話也不會回,這兩年真是白教你了!快退下去,別招惹太后不高興,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趙盈根本就沒打算藏著她的情緒,是以她眼角眉梢的清冷全都被宋太后看在眼中。
宋太后稍合眼:“你起來吧。”
趙盈卻跪著沒有動。
宋太后眉心一動:“你這是故意要給你皇叔和你表姐們看了?”
趙盈下巴揚著:“皇祖母,我今日在未央宮跪了這樣久,可捫心自問,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是以您罰我跪,我自是覺得委屈的。”
好一個覺得委屈。
宋太后怎么不知道趙承衍他們來干什么。
皇帝只怕是前朝有事絆住了腳,不然也早跑到未央宮來撈人了。
“元元,侍郎府和國公府,是都姓宋,可又不是同一個宋,你也這么大了,也入了朝,上了太極殿,這點道理,真不明白嗎?”
趙盈眼底的漠然就更濃郁了。
怎么會不明白呢?
母親被人一口一個禍國妖妃的叫著,國公府若拿她當自家孩子,也不會坐視不理。
可她就是覺得奇了怪。
母親早嫁做人婦,腹中也有了夫家骨血,宋太后和國公府既然這么不情愿,甚至以為昭寧帝將母親強搶入宮后,母親成為整個宋氏的恥辱,那當年怎么不拼死攔著昭寧帝呢?
從來無辜的都是她母親,這些人還要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來。
趙盈曾經忍了十四年,她以為這些人是親眷,到現在才把一切都看懂。
她垂在身側的手攥緊了,咬了咬牙:“皇祖母,我母妃不是宋氏的恥辱!專寵六宮,后宮稀進御,這不是我母妃爭來搶來的。
做了天子心上人,她就該死嗎?
因為父皇真心愛她,她被人叫做禍國妖妃,她本就出身宋氏,可無論國公府還是皇祖母您,從沒有拿她當宋氏女看待過。
您憐惜我,是可憐我小小年紀沒了親娘,身上也流著那一絲宋氏的血,可打心眼里,您就沒有認可過我們母女!”
“放肆!”
這聲放肆熟悉的很,并不是出自宋太后之口。
趙盈一雙眼是猩紅的,回眸去看時,趙承衍正負手進門,身后跟著宋樂儀和國公府的四姑娘宋雪真。
表姐眼底的焦急不作假,宋雪真面上也有幾分焦慮,趙盈別開臉沒再看。
趙承衍提步近前,在她身側站定,一彎腰,一只手抄過她腋下,把人提了起來。
他聲音清冷:“樂儀,來扶著她。”
宋樂儀和宋雪真已經同宋太后見過了禮,聽了這話欸的一聲就往趙盈身邊挪去,忙把人給扶穩了。
她和趙承衍靠的近,才能聽清楚趙盈倒吸氣的聲音。
趙承衍低頭看了一眼她的腿,翻了翻眼皮:“越大越沒規矩,同你祖母說話也這樣放肆,可見前些時在燕王府住著,我太縱著你了。”
趙盈抿唇。
趙承衍是專程來“救”她的,她不會不識好歹。
宋太后又被氣笑了:“怎么,你皇兄來不了,派你來救人?我能吃了她嗎!”
趙承衍黑了臉。
他深吸了口氣:“我看她的腿大抵是傷著了,叫雪真和樂儀先送她回上陽宮,正好我有幾句話要跟母后說,小輩兒也不適合在場。”
宋樂儀和宋雪真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趙盈心頭一墜。
是和她身世有關吧?
從好早之前她就覺得趙承衍真的知情,今天這種感覺更重了。
宋太后聽他的語氣其實也沒規矩到哪兒去,冷笑著叫趙盈她們去,等人出了正殿大門,她才真的來了勁兒,手抄過一旁的茶盞,照著趙承衍腳邊就摔了過去。
趙承衍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低頭看看一地碎片,似無奈更多:“母后,您該慶幸有緊急軍情絆住了皇兄,不然這盞茶,恐怕輪不到您來摔。”
“你——”宋太后差點兒一口氣沒倒過來,背過氣去,“好好好,你們可真是我的好兒子!她母親是個狐媚的,我看她如今也差不離!”
趙承衍語調平平:“沒有人狐媚,更從沒有人是什么紅顏禍水,母后,誰是無辜的,您真不清楚嗎?”
可就是這樣平淡的語氣里,卻透著寒意。
宋太后眉頭一緊:“承衍,你——”
“我不喜歡她!”
他終于咬重了話音,更有不耐煩:“這件事從年輕起到現在,您明里暗里的問了我多少遍?我早告訴過您,我不喜歡宋氏!當初把趙盈弄到燕王府,還要派未央宮的人跟去,您真以為我不知道您打什么主意嗎?”
趙承衍抬眼去看,老太后果然臉色煞白。
這是他親生母親,他心中不忍。
可近來觀她行事,他若不能點醒她,今后只怕是真的不得安生了。
趙承衍把心一橫:“您知道我為什么在朝堂上扶持趙盈嗎?”
宋太后呼吸微滯:“還不是你鬼迷心竅!”
“您錯了。”趙承衍的那聲嗤笑更像是嘲弄,只是沒那么明顯,“皇兄是什么心思,您知道,我也知道,您攔得住嗎?先前要給趙盈選駙馬,他恨不得把您軟禁在未央宮,您鬧的那樣沒臉,他顧著您半分了嗎?”
此事于宋太后而言是不能提的:“你們一個個長大了,有本事了,我誰也管不住,倒要你們來拿捏我!”
“母后!”趙承衍把話音咬重,“趙盈有心做九天翱翔的鳳鳥,成全了她,才是成全您。
皇兄那點齷齪心思,無非要把上陽宮當成她的金絲籠,折斷她羽翼后把人拘在上陽宮中。
可現在呢?
趙盈在朝中有了威勢,在揚州府盡得人心,無論她在謀劃什么,她和趙澈姐弟謀劃了什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她不霍亂朝綱,您為什么非要轄著她?”
“我……”
趙承衍卻沒給她開口的機會:“您把一切錯處歸于宋氏一身,現在甚至歸到趙盈身上,所以才處處看她不順眼。
她不是您的親孫女兒,卻也是個可憐人。
趙清兄弟幾個倒是趙家骨血,您的親孫子,可他們行事難道不比趙盈可惡可恨的多嗎?
您在未央宮頤養天年不好嗎?
前朝中事您干預不了,后宮里又有皇嫂坐鎮,您其實誰也轄不住,可偏偏又要管。
母后,皇兄的脾氣,您真不怕鬧到母子決裂那一步嗎?”
宋太后猛然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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