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人選
四月十八,趙乃明一行人啟程動身,欽差一行主事之人身份皆貴重,沈殿臣還是要帶著百官送出宣華門。
天,卻變了。
春光明媚的四月天,早起就霧蒙蒙的一大片,入眼可見全是灰,一直持續到欽差隊伍出發,抬眼望天際,金盤藏在云層后,害羞的不肯露出臉來。
烏云跟著欽差隊伍一起動,從宣華門跟出城,而后瓢潑大雨傾盆落下,把路人行人砸了個措手不及。
宋樂儀護著趙盈退到廊下,唐蘇合思卻不肯避進來躲雨。
伺候的小宮娥沒辦法,只能撐著傘去勸她,眨眼的工夫小宮娥一身濕透,唐蘇合思頭頂兩三把油紙傘把大雨擋的嚴嚴實實,她連發絲都沒打濕一縷。
生性純善又單純的人真好,可以無憂無慮的活著。
另有小宮娥撐著一把絳紫傘面的油紙傘過了月洞門,傘下崔晚照也是絳紫色的馬面裙,裙擺沾濕,她連鞋頭都打濕了。
一眼看見唐蘇合思明顯玩兒瘋的樣子,呀的低呼一聲。
趙盈朝她招手,她才沒理會唐蘇合思,徑直入了廊下。
她肩頭沾了雨珠,宋樂儀上手替她拍了。
崔晚照拉下她的手:“我原說這樣的天氣還是不來的好,但姨母又勸我,說永嘉從不雨天請人的,難得我這樣有面子,總窩在家里不像話,也該出來走動走動。
可這雨真是太大了,你們怎么不把唐蘇合思公主叫過來,瞧她瘋成那個樣子,倒可憐了撐傘的小宮娥。”
正好唐蘇合思瘋夠了往廊下跑來,聽見這句話,笑吟吟的:“那我就替她們在公主面前告個假呀,去泡個熱水澡,后半天歇著吧,省的淋了雨染上風寒,回頭想伺候都伺候不了了。”
趙盈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情出奇的好,唐蘇合思這樣擅自做主她也不生氣,還順著唐蘇合思的話吩咐了書夏,叫把人遣了出去。
宋樂儀看得出她的古怪,一時抿緊了唇角不說話。
到后來幾個姑娘圍坐在廊下說笑,也不知道誰起得頭,說起崔晚照的婚事來,唐蘇合思剛開始那會兒起哄玩笑,后來應該是又覺得無趣,興致缺缺的告辭出府去。
又半個時辰,崔晚照也坐不住了。
不過她聰明,想著趙盈是有些奇怪,也沒開口說要走。
就這么熬了一個多時辰,趙盈才吩咐人好生送了她回侯府去。
宋樂儀是看不明白她今日做派了,等把人全送走了,雨也小了很多:“你今兒怎么了?”
趙盈說沒事:“其實我心里覺得堵得慌,可能是因為這場雨吧。”
宋樂儀瞇著眼顯然不信她的鬼話:“怎么,你還怕常恩王和杜知邑兩個人看不住趙澈一個啊?”
“杜知邑不至于那么沒出息,但我就是心里堵得慌。”她合了合眼,須臾睜開,“崔晚照剛得推恩封賞,崔家的丑聞還沒徹底揭過去,現在給表哥議親不合適,但京城的人都知道,那是尚書府看上的女孩兒,這樁婚事只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她突然提起這個來,宋樂儀只覺得莫名其妙,聽的一愣一愣的,開口說是啊:“所以呢?那又怎么了?她現在做了縣主,廣寧侯府名義上的養女,還有什么人敢看她笑話的?”
趙盈考慮的顯然不是別人看不看笑話的事兒。
她也猶豫,遲疑好久。
宋樂儀見不得她這樣的沉默,把人晾在那兒,一顆心不上不下的懸著,怪難受的,于是催問她:“你從來也不是個別扭古怪的性子,到底要怎么樣,今天這樣扭扭捏捏的,弄得我渾身不自在。”
趙盈拉著人,往美人靠上坐下去。
雨未停,大雨瓢潑當然打濕了美人靠,即便是現在雨勢漸小,也還是會有斜掃進來的雨水,絲絲點點,打在人身上,浸著些許寒涼。
宋樂儀怕她弄濕了衣裳裙子不舒服,剛要把人拽起來,趙盈反著勁兒一拉,把人帶到了身邊坐下:“無根之水最是干凈,應該能洗干凈我身上的污穢。”
她變了臉:“你胡說八道些什么!再這樣我真的生氣了!”
可趙盈從不這樣神神叨叨的。
她拉著宋樂儀的手,長嘆一聲:“我一直沒跟人說,連你也沒提過,崔晚照獲封那天我跟著宣旨官一起去的侯府,見了高夫人,她想讓我到父皇面前替薛閑亭求一道賜婚圣旨。”
“她讓你去求什么?”宋樂儀低呼出聲,又怕聲兒拔高了會驚動人似的,刻意的壓著嗓子,“這是瘋了嗎?”
她話一出口便知失言,一捂嘴,片刻才說道:“她是怕侯爺去求旨賜婚會傷了父子感情,她當然也不成,所以把這事兒推到你頭上來嗎?”
趙盈原原本本與她說,宋樂儀聽來卻就是這么個意思。
他們一家子要和和滿滿,就把趙盈推出來做這個惡人。
這算什么?
上京無人不知薛閑亭心意,即便是出了京城,但凡有些見識聽聞的,也沒有不知道這事兒的。
廣寧侯府的世子爺從小到大眼里心里都只永嘉公主一人,結果呢?
趙盈是什么?
薄情寡義?冷血無情?
“高夫人是怎么想的?你去求旨賜婚,薛閑亭就肯了嗎?她真不怕薛閑亭抗旨不尊,給侯府惹下……”
潑天大禍四個字沒說出口,她猛然收了聲:“她真是老謀深算啊!”
深居簡出的一個人,心思也夠重的了。
竟是她忘了。
高門養大的女孩兒,侯府的當家主母,沒點子手腕是不可能的,不過是平日里慈眉善目,菩薩一樣的性子,叫人忘了她原本也不是真正吃齋念佛的人。
眼珠子一滾就有了成千上百個心眼子。
“我那天答應了她,事后想想,又覺得此事為難。”
那今天這是……
宋樂儀橫眉冷目:“高夫人有人選了?”
淮陽郡主府·東花廳
高氏和淮陽郡主面對面坐著,一個慈眉善目,一個滿臉和善,簡直兩尊菩薩一樣。
花廳里沒有伺候的丫頭,全都叫人打發了出去。
這位淮陽郡主在出身上很有些值得說道的地方。
她母親乃是先帝庶妹華陽公主,十四歲下嫁,十六歲喪夫,到了十九歲時二嫁,然則夫妻不和,駙馬屢次動手犯上,先帝忍無可忍,下旨令二人和離。
華陽公主出生的時候她母妃是難產的,從小受了不少冷落和欺負,是長大一些,生得漂亮,嘴巴又甜,也會纏人,每天纏著先帝帶她一塊兒到書房去聽課,兄妹感情倒是好。
夫妻和離時她膝下無所出,原本該獨居在公主府中,先帝覺得她年紀尚輕,自己一個人住在宮外實在冷清,就把人接回了宮里住。
一直在齊宮養到二十六歲,她自己鬧著要搬出宮去,先帝順了她心意。
可誰成想自打出了宮,華陽公主變了個人一樣,在公主府上養了十來個面首,個個年輕漂亮,誰都不知道她打哪里搜羅來那些小郎君。
先帝生過一場起,總就不忍心苛責命苦的妹妹,后來竟默許她留下一兩個最喜歡的,悄悄養在府上,其他的全都打發走了不提。
淮陽郡主,就是這么得來的。
華陽公主有了身孕,既是趙家血脈,又該是天家恥辱,但先帝和宋太后還是可憐她自幼喪母,兩嫁不順,把人再一次接進了宮。
直到淮陽郡主出生,留在了彼時還是皇后的宋太后膝下撫養,而華陽公主生產之時年紀大了些,傷了根本,沒兩年就撒手人寰。
是以這個郡主封贈,還是先帝在的時候破例冊封的,那會兒宗親吵吵鬧鬧不成樣子。
等到昭寧帝御極,淮陽郡主秉持中立態度,對于他御極之初那些殺伐果決一概置身事外,后來她兒子又被點去做了永王后嗣,加上宋太后多少回護,這才保下了如今這份兒安寧。
她端著茶盞,手上紅寶石的戒面奪目的很,這會兒半盞茶都下了肚,她始終一言不發。
高氏年輕的時候原也是爽朗性子,年紀漸長,深居簡出,才養成了如今這脾性。
現而今為了兒女事,她也沒想著遮遮掩掩的。
是以進了門,寒暄兩場,她就表明了來意。
淮陽郡主膝下有個嫡出的女孩兒,今年十六,從兩年前起要給她相看人家,這位郡主自己出身未見得多光明磊落,卻眼高于頂,挑三揀四,橫來豎去,拖到了現在。
高氏唇角動了下,剛要再開口,淮陽郡主手上的茶杯放回了原處去:“下這么大的一場雨,你怎么還要跑一趟來開這樣的玩笑?”
這是婉拒。
高氏眼角一抽,雖還是面不改色,心情到底差了些:“我知道郡主擔心什么。”
淮陽郡主挑眉看她:“那怎么還來開口呢?”
她一面說,嘆了口氣:“我們九娘的親事,我一拖兩年,實在是選不出好人物來。要么是門庭復雜,我不想叫九娘嫁過去吃苦受委屈,要么是人不成。
你家大郎是個好的,我也曉得。
這上京的孩子,其實個個都能挑在大拇哥兒上。
去年太后要給永嘉相看駙馬,不是還列了個名單出來嗎?
不瞞你說,那名單上好些孩子,我都考慮過,后來都覺得不成。
早前我夜不能寐,為此事焦心的時候還抱怨過,你家大郎要不是一門心思都撲在永嘉身上,咱們兩家很該結成親家。
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這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嗎?”
但說來說去,不成兩個字才是她想表達的。
高氏是涵養好,不然真的要當場翻白眼給她看。
她是真把自己當金尊玉貴的金枝玉葉看了。
從小養在宋太后膝下,但今上和燕王擺明了都沒把她當回事兒。
說到底,她生父那種身份,本來就尷尬的不得了。
當年要不是先帝和太后仁善,心疼去了的華陽公主,也不會留下她,平白玷污了皇家血統。
如今時過境遷,她其實知道自己的出身,還做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態,沒得叫人看不上眼。
可是對于高氏而言,淮陽郡主府的姚玉明,只能是目下最好的選擇了。
有皇親的身份,姚家也是世代為官,雖不能同河間辛氏那樣的人家比,也不能和朝中姜沈之流權臣之家相提并論,但清貴二字擔得起,這就很夠。
又都是京城長大的孩子,姑且算得上知根知底,若是姚玉明都不成,那余下那些女孩兒就更不值一提。
高氏壓了壓心頭的不滿,臉上真是一絲都看不出來,聲音都是四平八穩聽不見半分不滿與怨懟的:“郡主是做母親的,我也是,我雖沒有女孩兒,卻也能體諒郡主的這份兒心。
可郡主也說了,九娘的親事一拖兩年,孩子都十六了,郡主還打算拖上多久?
要是有更好的人選,郡主也不會等到現在。
大郎和永嘉公主之間,我若說是外頭人瞎傳的,郡主定然不信。
可前幾年我也沒到郡主跟前開過這個口。
如今既然來開了口,便是有這樣的心。
咱們都在京城里住著,彼此知根知底,大郎是什么樣的孩子,郡主也是知道一些的,等到成了家,也不會再像從前那個樣子。”
“你是說,叫我們九娘去你們家過那種和夫君相敬如賓的日子,是這個意思吧?”
高氏知道此事很難,她無論選誰家的女孩兒,有從前十年的情分擺在那里,人家也都不肯把女兒嫁到他們家來。
“這天底下的夫妻,能做到相敬如賓,就已經算得上完滿,咱們活到這把年紀,郡主竟還執迷于男女情愛之事嗎?”
她話里有話,淮陽當場就變了臉。
那是華陽公主一輩子的痛處,也是淮陽郡主的。
她和郡馬爺之間也是沒什么感情,宋太后一句話她就下嫁了,到現在連個相敬如賓都算不上。
成婚三年無所出,姚家上了道折子,要給郡馬納妾,昭寧帝懶得理會這樣的小事,大手一揮叫姚家隨便,那之后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接連納回三個來,這就是為什么姚玉明一個嫡出的女孩兒行了九。
高氏知道會戳中她痛腳,但還是說了,說完了,面不改色,坐直身子:“郡主大可以再好好想想,孩子大了,總是要嫁人的,與其將來挑個不上不下的,還不如選個拔尖兒的,至少今天是我親自登門來說,誠意十足,往后也總不會叫九娘在我們家里吃苦受委屈,這樣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