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閑亭知道這件事已經是三天后了。愛閱讀
他是個孝順孩子,每日晨昏定省沒有一日缺漏過。
高氏一向深居簡出慣了,上京大小各等宴她能推則推,除了到廟里燒香,道觀打醮,真是很少少出門。
但這兩天她每天往外跑,薛閑亭問了才知道是去了淮陽郡主府。
那位淮陽郡主為人如何,薛閑亭有所耳聞,實在不像是個長輩樣子,倒是她的郡馬爺還算是君子。
他仔細想來,他母親以往同淮陽郡主府也并無往來,擔心是有什么要緊的事情,所以才問到了高氏面前去。
如意算盤打的好,現在卻又改了主意。
他去問,高氏就原原本本說給他聽。
要給他相看人家選妻子這事兒,高氏一開始的打算是瞞著他。
橫豎有趙盈松過口,等賜婚圣旨拿到手,她也不信薛閑亭不顧廣寧侯府上下幾百口人,真干出抗旨不尊這樣的事,再不濟,趙盈總能勸得動他,說服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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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盈今日算得上清閑,一大早徐冽悠閑自得的送了兩籠包子過來,她吃著還挺有胃口,心情也跟著好起來,徐冽更是見她心情不錯,說請她中午到將軍府吃頓飯。
弄得神神秘秘的,趙盈看在他一大清早跑腿的份兒上就答應了他。
令高氏感到意外的是,他沒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就那樣面色平靜的走出上房院,走出了侯府。
高氏不放心,派人跟著,知道他是往司隸院尋趙盈之后,反而松了口氣。
趙盈皺著眉頭把棋譜反手扣在美人榻上:“誰惹了他?”
書夏丫頭說不知道:“回話的小丫頭說,門上當值的婆子瞧著世子神色如常,沒什么不妥的地方。”
書夏掖著簾子進門那會兒,她正捧著一本棋譜在翻看,聽見腳步聲頭也沒抬。
丫頭腳步就放的更輕一些,回話時候聲音也壓低了:“世子來了,可沒直接進府,反而叫人來通傳。”
徐冽回京有日子,好容易老實下來,杜知邑也去了福建,然后就輪到薛閑亭了?
她一天到晚煩心的事情忙不完,這幾個是來給她添堵的?
一個犯毛病,兩個犯毛病。
趙盈覺得這樣的日子真是夠了。
可她做奴婢的不好說什么,誒著應了一聲轉頭就往外走。
剛走出去三五步,趙盈叫了聲等等。
趙盈的好心情登時散了大半:“去告訴他,這門愛進不進,還等著我出門去迎他呢?”
書夏抿唇,這話倒更像是在賭氣。
書夏上前去,半跪在她腳邊,替她穿好繡鞋,才跟著她一塊兒出了門。
見著人那會兒趙盈覺得門上當值的婆子說的的確不錯。
她好像早猜到會如此,本來就走的極慢,步子也不大,這會兒駐足,又轉過身來:“公主?”
趙盈摸了摸鼻尖,想了片刻,還是翻身下了美人榻。
跟蹤?
她擰眉:“有人跟蹤你?”
薛閑亭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他就站在后角門的門口,只身一人,身邊連長隨小廝也沒帶。
趙盈四下環顧一圈,卻在長街不遠處的古槐樹后看見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終于動起來,提步進門,又徑直過了趙盈身前去。
的確是受了氣,而且這氣八成和她有關。
薛閑亭雷打不動的神情沒變過,也不說話。
趙盈嘖聲,退半步,把門口讓出來:“進不進來?”
進了小花廳趙盈就把人都打發了出去,根本連茶都沒打算給他上。
薛閑亭坐在她對面,目光落下的地方
但她近來并沒有——
趙盈靈臺登時清明,朝薛閑亭背影盯去一眼,恍惚間猜到他今日來意。
趙盈看他那樣的目光,一時只覺得喉嚨發緊。
她無聲嘆氣,心里是說不出的復雜。
那地方之前擺的是十幾盆鈴蘭,司隸院剛建成那會兒他送來的,是從他那個別院里精挑細選了十幾盆上好的送過來。
后來花期過去,光禿禿的就剩下個盆,趙盈覺得實在不好看,就叫人挪了出去,打算等到今年鈴蘭盛開的時候再挪回來。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像是觸到薛閑亭全身最脆弱敏感的地方,一擊即中。
他肉眼可見的打了個冷顫,手臂動了下,接下來的動作更讓趙盈心酸。
他好像沒有要開口的打算,而原本覺得薛閑亭實在有毛病,跑到司隸院來鬧脾氣的那點子不滿,在這一刻到底被愧疚感給生生壓下去。
她抿唇,脆生生問:“你都知道了?”
應該狠心的,應該要再狠心一點的。
對杜知邑,對徐冽,她做的都很好。
七尺男兒,如玉郎君,坐在她面前,環著雙臂,抱緊了自己。
趙盈心口堵著一塊石,她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好。
他太了解趙盈了。
因為了解,才會更加心痛。
“薛閑亭。”
他終于有了些反應,抬頭看她一眼,目光中有眷戀不舍,也有疑惑不解:“為什么會這樣呢?”
她不愿意,誰也不能強逼于她。
所以母親告訴他,來日趙盈會替他求一道賜婚圣旨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了什么。
換做別的女孩兒,多半因長輩開口,又是這種事,不好拒絕,更不知道應該怎么拒絕,就只能點頭答應下來,絕不是出自本心的。
但趙盈不一樣。
他漫無目的的走出母親的屋子,走出侯府,然后就一路走到了司隸院來。
不進門,叫人傳話,那不是賭氣,只是不知道接下來他還能做些什么。
他原本應該生氣,憤怒,把能看到的東西砸個稀碎來發泄他心中怒火。
可是那一瞬間,大腦里是一片空白。
她不答反問,薛閑亭的手臂更收緊了:“元元,我不娶妻也不會影響到你,為什么要答應我母親?”
趙盈目不轉睛盯著他看,視線定格在了他的面容上。
其實只是他的不甘心和不死心罷了。
趙盈深吸口氣:“不然你想怎么樣呢?”
至于他問的為什么——
她穩下心緒:“你今天過來是想聽實話,還是想聽我安慰你?”
他原本就帶了些并不陰柔的女相,眉宇之間放柔和的時候是說不出的繾綣多情,此刻更平添些許傷懷,其實是很可憐的模樣。
趙盈的確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把薛閑亭和可憐這樣的詞放在一起。
想了想,也沒了正經的坐相。
兩條腿一塊兒往上抬,腳后跟踩在了太師椅上,雙膝并攏在一處,長臂一環,抱住膝頭,身體微微前傾,下巴順勢放了上去:“我第一次學會坐沒坐相,就是你教我的。”
薛閑亭苦笑:“真不愧是你啊。”
她就明白了。
心里早就清楚地事實,沒有聽見她親口說過,總能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他的小姑娘只是害羞。
等真的聽到了,一顆心七零八落,碎了一地,他根本都不知道應該從哪一片開始撿,就算撿起來,又應該怎么拼湊回一顆完整的心。
薛閑亭一愣,笑了一聲,而眉眼間泛起片刻柔情后,又陷入沉寂中,一灘死水一般,了無生趣。
“其實我從沒想過,會嫁給你。”
看著薛閑亭的樣子,總覺得她太不是人了點。
這個問題她不是也回避了一年之久嗎?
趙盈一歪頭,換成側臉枕在膝蓋上,也沒再看薛閑亭。
她還真不是鐵石心腸,做不到。
可她并沒有。
還讓她去西北,去揚州府,忙前忙后,四處奔波。
現在想想,即便是對薛閑亭,她又何嘗不是存了利用的心思。
不然宋太后給她選駙馬那會兒,太液池邊大可以同薛閑亭說清楚一切,之后也有無數次的機會。
青梅竹馬,也不過如此。
薛閑亭像是聽不得她說這些:“你沒什么不好,我其實早就知道。”
“我很壞吧?”她噙著笑,笑意卻是自嘲的,“我應該早點跟你說清楚。太液池邊你問我,心里是不是有了人,那時候我就應該告訴你,我心里沒有人,任何人都沒有,包括你。”
趙盈呼吸微頓了下:“也應該告訴你,這輩子都不會有。”
反正她總是要嫁人的,到時候還不是只能選他。
沒料到的是她要走這條至尊之路。
只是癡心妄想。
他總覺得論出身門第,樣貌才學,沒有人比他更配得上趙盈。
心墜下去,早知道結果是這樣的。
他低垂了眼眸:“我沒想過逼你如何,我今天來,只是想知道,為什么要逼我娶妻?”
現在說這些真沒意思,他只是很難理解——
“在揚州府的時候我跟樂儀談過一次,回京之后她又找我談過一次,連杜知邑都話里話外跟我說過這件事情。”灼灼的目光落在趙盈身上,他知道她能感受到,只是選擇不回應。
薛閑亭沉默下去。
趙盈緩了半天:“這跟我不讓你從軍是一個道理。”
他說逼,趙盈肩膀動了一下。
“你太了解我了。”她悶著聲,像是把臉埋進了懷里,甕聲甕氣的。
陪我走上這條路就已經夠了,難道還要為了我終生不娶?”
她搖頭,一面說不要:“你給我的壓力太大,我快要喘不過來氣了。”
她終于抬起頭,也終于和他的視線對上,四目相對,一個多情,一個無情。
“我希望你,希望你們,不要像我一樣。”她又笑起來,“做個正常人有什么不好?娶妻生子,建功立業,你們的人生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
長到這個年紀,經歷了這么多事,你心里知道,我生在天家,養在禁廷,生來注定親情緣薄的。
你,舅舅一家,對我而言都是格外重要的人。
“對你而言,這算負擔?”
趙盈能聽到他聲音里不易察覺的顫抖,反而斬釘截鐵說是:“換做你是我,難道不會這樣認為?我們一起長大,情分非比尋常,我是把你當親人看待。
“沒有可是。”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長痛不如短痛,今天已經傷過他,不如一次傷個夠。
所以我希望你們過得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可是我”
她倒面不改色繼續說:“奪嫡之爭固然是成王敗寇,失敗了就身首異處,想這些無用,我若做了女帝,難道你還指望我一輩子守身如玉?我要為誰守?”
“趙盈!”
趙盈打定了主意,聲音就立時冷下去不少:“華陽公主養面首的事情你不是知道嗎?”
薛閑亭登時變了臉色。
這是什么混賬話!
趙盈倏爾笑起來:“就算你肯,我也舍不得。你們該給我建功立業,該替我守好這天下河山,我辛辛苦苦上位,不是為了享用天下美色的。
“你用不著生氣。”趙盈平心靜氣接下他的怒火,“你能進我的后宮嗎?我讓你做皇后,你肯嗎?”
他肯嗎?
那樣云淡風輕的口吻,仿佛在問他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樣,卻越發刺痛了薛閑亭的心。
他知道,趙盈對他說的這些話,夠留著情面了。
所以你終生不娶,打算做給誰看?”
她笑著站起身,往薛閑亭身前邁步過去,在他肩膀一拍:“這么大的人,這點事情也想不開嗎?”
她知道高氏想什么。
薛閑亭陪她往至尊之路上走,跌跌撞撞的,廣寧侯和高氏默許了,但這不代表她真的想眼看著他兒子拿后半輩子去冒險。
他撥開趙盈的手,慢吞吞的站起身來:“所以你也希望我娶姚玉明?”
趙盈沒開口。
淮陽郡主在宗室之中的地位雖然遠比不上趙承衍,但人家豁得出去,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愛如掌珠。
新帝御極,清洗朝堂,姚家這種從前平平不顯露,可立足上京百年的門戶,是很好的選擇。
為人父母,總要為子女計長遠。
如果她敗了,娶了姚玉明,其實薛閑亭也還有退路。
但恐怕薛閑亭還沒醒過這個味兒來。
她不說話,薛閑亭卻說了聲知道了。
這就是高氏替薛閑亭選好的退路。
趙盈全知道。
他站在那里沒有動,她也知道他在等什么。
至少應該有一個擁抱,最后一個。
他背著手,往外走,到了門口的時候又駐足:“隨你吧。”
趙盈眼皮跳兩下,側目看去。
兩個人僵持半天,她反倒坐了回去。
薛閑亭聽見身后的動靜,呼吸一滯,又哭笑出聲:“如果——我回家了。”
連杜知邑那種混賬,打個賭還能騙走她一個擁抱呢。
可趙盈也沒動。
其實都一樣的。
趙盈在心里默嘆。
如果那天趙澈沒有打傷她,還會走到今天這地步嗎?
前世她還不是嫁了沈明仁。
兩世為人,薛閑亭都不是她的歸宿。
命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