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害了他
曹惟生他是自詡聰慧且圓滑的。
他在朝為官幾十年,大半輩子的時間和心思都扔在了這官場上。
當初他本來就是奔著桃李滿天下的大儒之路走過來的,是以陪伴家眷的日子少之又少。
年輕時候把心思全放在向上爬上頭,于太子有了半師之誼后也不借此而冒進,反而退避鋒芒,后來種種,直到今日——
他本以為天子用意,他永遠可以參悟,即便昭寧帝心思一向深沉,難以琢磨,可若是他,也總能猜出七八分來。
現在看來,卻只怕未必。
安王身懷弱癥,瑞王雖康健但將來恐有外戚擅權之嫌,那也該輪到惠王才是!
健健康康的孩子,外祖家又稀松平平,他的親娘舅是靠著他母妃,得了天子青眼,才有今日,同那些高門士族之家比起來,實在是差的太遠,是以便不必怕宋昭陽將來外戚做大,橫豎朝堂上也輪不到他。
況且惠王還是天子心愛所出。
怎么會想到小皇子趙濯呢?
曹惟生千算萬算,也沒算到這一層。
當日昭寧帝明發諭旨,令四皇子趙濯出嗣,他在家中盤算良久,本以為皇帝做了決定,這是打算挪走趙濯這個“龍鳳呈祥”的大吉之子,好給他最心愛的孩子讓路。
結果……不對。
曹惟生眉心蹙攏,可始終緘默。
昭寧帝輕笑了聲:“老師是覺得難以置信,朕怎么會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四郎身上,既放在了他的身上,何以又要他出嗣,是嗎?”
曹惟生越發低下頭去:“老臣不敢妄自揣摩圣意。”
昭寧帝撐著扶手在搖頭:“朕與老師之間,沒有這樣的話。”
那是他現在心情還不錯——還不錯?
他一個兒子腿廢了,一個兒子關在刑部大牢眼看是保不住,他倒還能心情不錯。
曹惟生心里嘀咕了兩句,面上到底不敢表現出半分。
他若托大一些來說,說是看著昭寧帝長成的都不為過。
是以昭寧帝是什么德行,他可是太清楚了。
高興的時候一口一個老師,心情壞起來就變成了曹卿。
那差別大了去,他可不想拿自己的腦袋去試上一試。
昭寧帝不知曹惟生心中所想,只是又問他:“依老師看來,朕這幾個孩子之中,哪個最成器呢?”
總不至于現在這個時候真的動了立儲的心思吧?
他方才說是那樣說,可是一旦知道惠王傷了腿,他是真巴不得沒說過那句話!
但天子發問,他沒有緘默不答的規矩,是以曹惟生再三想來,搖了搖頭。
昭寧帝見他搖頭,反而笑了:“老師的意思是,朕有三子,三子皆不成器?”
“老臣不敢冒犯三位殿下,三位殿下自然也各有各的好處。”
他抿了抿唇,像是怕昭寧帝會跟他秋后算賬,是以又補了幾句:“安王殿下雖然有頑疾,自幼底子便弱許多,但老臣依稀還記得,殿下剛入上書房啟蒙之初,便已可見起聰慧,后來日漸長成,于為君施政之道均頗有見地,老臣曾與皇上說過,瑞王和惠王二位殿下在這上頭,遠不及安王殿下。”
他又頓聲,試探著去看昭寧帝神情,見上位者神色無異,才繼續往下說:“瑞王殿下則有如明珠生輝——殿下出身尊貴,身體康健,幼時所受關注雖比安王殿下少了些,可長大后卻又不同。
早在惠王殿下沒出生前,京中還是有些傳言的,皇上不是也知道嗎?”
昭寧帝悶聲嗯了一嗓子,算是給了個答案。
那時候趙澈沒出生,宮里就只有趙清和趙澄兩個孩子。
帝后本為結發,但成婚多年無子嗣,一直到妾妃生下皇子,中宮都不曾添個嫡子出來,且馮皇后的年紀,也已然過了生育的好時機,是以當初的確腦過一陣子傳言。
無非是說趙清病怏怏的身子骨,指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到時候那東宮太子的位置還不是趙澄囊中之物。
諸如此類的話傳了有小半年,無人約束,再后來,昭寧帝傳召姜承德入了一次清寧殿,那場風波悄無聲息就平了過去。
內情究竟如何,時至今日,已無人說得清,昭寧帝是不是真正做到了心中有數,曹惟生也不可能在數年之后再去揣測。
不過如今提起這個話,倒不是為了叫昭寧帝生出什么猜疑之心。
反正他說的也是事實。
鋒芒畢露,這既是趙澄的短處,也確然是他的優勢。
姜承德就是敢這么明著支持他奪嫡,從不藏著掖著,旁人又能把他們怎么樣?
昭寧帝失笑搖頭:“老師這話說的,有點意思。”
這就是有些不大高興了。
曹惟生就沒有再敢提這茬,揭了過去:“至于惠王殿下——殿下年紀尚小,仍舊可塑,且殿下素日里少言,實則是城府頗深,好些事不過藏在心里罷了。
皇上偏寵永嘉公主,但事實上公主和惠王殿下自幼是無人照拂的,公主倒還好些,從小獨居上陽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惠王殿下,只怕就不是這樣的光景了。”
他的意思昭寧帝明白,點了點頭:“算是寄人籬下吧,劉氏待他談不上有幾分真心,利用倒更多些。
從前朕也無意插手這些事,男孩子,總是要胡打海摔的長一場,等到長大了,才能有真本事,難不成要憑朕護著他們一輩子嗎?
永嘉是公主,是女孩兒,自然不同。”
不同個屁。
曹惟生還是沒忍住在心里罵了兩句。
那就是宋貴嬪不在了,要是還在,有她護著惠王,天子還不把這個兒子當眼珠子一樣看待,豈會任由這些人揉搓他?
真把他扔到兄弟堆里去廝殺一場,宋貴嬪見了還不心疼死,到天子跟前掉兩滴淚,皇上就什么也記不起了。
現在當然是這么說了。
曹惟生面上應承著:“所以老臣說,是各有各的好處。
只是老臣實在不明白,皇上如今心里究竟是怎么想。
東宮儲君,國之根本,老臣以為,此事并非圣心獨裁之事。
安王的案子一拖再拖,自他回京奔喪,被宋尚書拿入刑部大牢至今,這也有大半個月過去,皇上的態度是并不明確的。
現在看來,皇上其實早有了決斷,只是一直未曾在姜尚書等人面前表現出來而已——皇上是不想有人私下里給安王傳遞任何消息?”
昭寧帝面上笑意更濃:“老師又說對了。”
安王成婚尚不足半年時間,天子一道恩旨,準他所請,許他與王妃和離,且又格外開恩,許王氏自由之身,不必遣回原籍去。
和離的圣旨派下來那天,王氏于安王府中喜極而泣。
她早就等著跟趙清和離,行李細軟一應竟全都是收拾好了的,當天就搬出了安王府。
太原王氏家大業大,在京中也是有些產業的,留了人在京中打點,和離之事王氏不敢瞞著家里,也早寫過家書,那封家書還是她求到趙盈跟前,托趙盈代為急送至太原府,交到她父親手上去。
而趙乃明欽差一行,就是在王氏搬離安王府那個時候,浩浩蕩蕩的入了城。
欽差行駕自安華門入城,趙乃明與杜知邑一人一馬,叫圍觀的百姓挪不開眼,但獨不見惠王趙澈身影。
兩側百姓交頭接耳,一面議論著趙乃明與杜知邑何等風采不俗,一面又念叨起趙澈來。
“到底是皇上親生的皇子,縱然都是親王之尊,派頭也要更大一些,這欽差返京,偏就只有惠王殿下乘馬車而來,你瞧,常恩王爺還要打馬行在前頭。”
“聽說當初欽差離京往福建那會兒,皇上的圣旨是要常恩王爺為主事之人的,惠王殿下這樣,豈不是僭越大不敬?”
“什么大不敬,人家是皇子,是貴嬪娘娘生的皇子。”一旁圓臉大肚子的男人啐了兩口,一口朝著說話人的方向,一口是朝著車隊行進的方向。
高頭大馬走在前頭,距離身后馬車有些遠。
街道兩旁吵雜熱鬧,馬上的人低聲說著什么話,就更沒有人能夠聽清了。
杜知邑拉著韁繩緩行,噙著意味不明的笑:“王爺倒真不怕惠王將來恨上您?”
趙乃明都沒看他,目不轉睛直視著前方:“欽差返京,這本是規制,何況大破福建貪墨案,自安華門入城,緩行至宣華門外,再入宮覲見,復旨交差,一向不都是如此的?他恨我什么?”
他話音落下,才偏過頭來,掃過杜知邑一眼:“他自從傷了腿,性情大變,時而裝的柔弱可憐,時而又是殘忍暴虐的德行,他愛記恨誰便記恨誰去吧,橫豎我是無所謂的。”
他固然是不怕。
眼看著有福建的功勞在身上,昭寧帝能順理成章給他指婚,和親聯姻,地位與從前大不相同。
反正公主對惠王也就那樣,惠王傷了腿成了廢人,也不會再有人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看在眼里。
杜知邑高高的挑眉:“王爺說什么便是什么吧。”
之后便再沒別的話說。
欽差一行至于宣華門外時,本該百官相迎方是正禮,不過宋太后喪期不久,朝中還有安王案,這些禮節昭寧帝就旨意禮部全都給省了,只是叫內府司看著封賞的定制,還有吏部那里也另有交辦。
趙乃明和杜知邑就連入清寧殿回話,都是四下里再無旁人的。
而趙澈斷了腿的事,則是在當天下午,就在各處都傳開了——
起初還是趙盈匆匆回宮,才惹人注意。
她自從做了這個一品司隸令,就很少回宮去了。
入宮除去請安外,也是到清寧殿去面圣,都是為著有事兒才肯到宮里走上一趟。
現而今惠王回京,本來姐弟情深,惠王又跟著立了功,原該出宮來看她,好好聚上一聚,但卻恰恰相反,惠王始終不曾露面。
昭仁宮的禁足雖然解了,但比之從前清冷了不少,是以昭寧帝大手一揮,把趙澈暫且挪去了慈仁殿。
趙盈面露焦灼之色,于外室正殿中等著。
昭寧帝難得的陪著她一塊兒等消息,連朝堂政務也一并擱置下去。
胡泰很快掖著手快步出來,趙盈騰地站起身,三兩步趕上前去:“胡御醫,澈兒的傷怎么樣?”
昭寧帝叫她:“元元,你來坐著,不要著急,聽胡泰慢慢回話。”
趙盈抿唇,不情不愿的坐了回去。
胡泰這才深吸口氣,把禮數先周全,而后才開口回道:“啟稟皇上,惠王殿下的腿傷,臣無能為力。”
趙盈小臉兒一白,昭寧帝看在眼里,沉了沉面色:“一點辦法也沒有?”
“回皇上的話,惠王殿下是被重物砸中腿,腿上的經絡已經壞死,膝蓋上的傷也很嚴重,臣剛才已經為殿下施過針,可殿下的左腿一點知覺都沒有,連他腿傷幾處大穴,臣施針上去,殿下都毫無反應。
臣無能,惠王殿下這條左腿,臣無力救治,請皇上降罪。”
罪不在他,這不怪他。
趙澈剛出事那會兒,趙乃明六百里加急遞折子回京來,折子上就已經說的很清楚,就算是胡泰在,對趙澈的腿傷,也沒有辦法。
他先前安撫趙盈,說什么遍尋天下名醫。
其實現在看來,只怕華佗在世,扁鵲重生,也是束手無策的。
趙澈的腿,是徹底廢了。
昭寧帝黑著一張臉,抬手捏了把眉骨。
趙盈急的直搓手:“胡御醫,我聽聞有些古籍醫書,甚至是坊間的一些偏方辦法,你能不能……”
“公主殿下,坊間偏方是斷然不可信的,倘或出了岔子,惠王殿下傷及的可能就不只是一條腿而已。至于說古籍醫書,有一些方子的確有可借鑒之處,但今人與古人畢竟不同,舊時的那些方子,放到今天是未必可行,更未必能用的。”
胡泰是先開了口打斷趙盈的話,而后才掖著手往后又退了半步:“臣說句大不敬的話,公主殿下這樣病急亂投醫,非但幫不了惠王殿下,反而可能會害慘殿下的。”
趙盈所有的聲音哽在喉嚨里。
她怔怔然轉過頭去看昭寧帝:“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