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都這種時候了,居然還能隱隱聽到從長安城里傳出的鑼鼓聲。
想必,那邊的大戲,已經到了最熱鬧的時候。
殿門外,是火光與鮮血。
殿內,是黑暗與寧靜。
內與外,仿佛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月光從窗口筆直透入,照在人的身上、地上,現出一片銀霜。
高建看著走進來的蘇大為,看著他身后的人,臉色數變。
變化太突然,他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身體像是點了穴般僵住。
倒是他身邊的道琛比較沉得住氣,還能雙手合什,向蘇大為及身后等人微微頷首,甚至打了個招呼:“沒想到在這里能見到幾位施主。”
“你認識我們?”
蘇慶節上前一步,目中危險的光芒一閃。
像是感應到無形的氣機,體內元氣自然流動,帶起虛空中劃過幾道電弧。
“貧僧向來不做無把握的事,所以,對于幾位都有些了解。”
道琛不緊不慢的道:“長安和萬年縣的不良帥,貧僧還是知道的。”
巫女雪子雙眼一直盯著蘇大為,到這時忍不住道:“你是上次那個……”
“苩春彥呢?她怎么沒來。”
蘇大為眼神從這些人身上掃過,沒發現苩春彥心里還有些失望。
聽他這么一說,雪子與高建交換了一個眼神,終于可以確定蘇大為的身份,也解決了他們心中一個長久的疑惑。
那就是,之前裝妝成倭人武士,混到雪子身邊的人,究竟是誰。
上一次蘇大為身份暴露,純是機緣巧合下,被苩春彥察覺到。
可一來那時天色昏暗,二來雙方你追我趕,根本沒機會真正看清蘇大為的長相。
至于蘭池宮那次,蘇大為更是用了鬼面水母來了個“整容級”易容。
哪怕就算到了現在,苩春彥和雪子等人,依舊不知道,那個人就是蘇大為。
但是,至少眼前可以確定,原來長安縣不良帥蘇大為,便是上次那位,易容潛伏在雪子身邊,險些得手的人。
心中暗自警惕的同時,雪子聲音變得冰冷:“你是怎么知道的這里的?”
道琛也同時道:“貧僧也很好奇,長安里的火這么大,不良帥怎么不在長安城內滅火,卻會跑到大明宮來。”
蘇慶節冷笑一聲,手握橫刀正想上去,被蘇大為伸手攔住。
“別急。”
蘇大為回頭向蘇慶節、默不作聲的安文生,臉上掛著陰冷笑容的高大龍,以及那位道人,還有林老大都掃了一眼,向他們微微搖頭示意,先不急著動手。
然后才回頭看向道琛、高建等人。
“我正好也有幾個問題,想和幾位印證一下。”
蘇大為眼睛盯著高建,深深看了幾眼,又轉到道琛臉上:“為這次的事,幾位一定準備了很久吧?至少半年時間,甚至更早。”
見道琛臉上沒反應,雪子和高建面無表情,蘇大為自顧自的繼續說:“我想到一個故事,想和道琛法師探討一下。”
眼見那邊高建眼中閃動兇光,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蘇大為伸手下壓,示意道:“這位,高句麗的高離殿下,也稍安勿躁,聽我把故事說完。
我相信你們一定很想知道,這么精巧的布置,怎么會被我撞破的?
我說的對嗎,道琛法師。”
道琛低頭合什,手指輕輕撥動手里的白骨念珠。
雪子用語氣生硬的唐音道:“你說吧,我們洗耳恭聽。”
“故事要從半年前說起,大約半年前……
隨著大唐內房遺愛謀反案塵埃落地,許多大將及李唐宗室受連累,或被貶,或自禁。
可惜高句麗、百濟和倭國,一直以來,辛苦于其中某人建立聯系,相互利用,此時人沒了,意味著,各國在大唐的投資,全都漂沒了。
數年心血一朝喪盡。
更嚴重的是,你們在大唐高層中,缺了內應,等于瞎掉了雙眼。
對于李唐高層的動向,失去了提知預知的情報。
再加上此前高句麗留在長安的細作,高建等人被不良人抓獲,三韓及倭國,都心急如焚。
半島不會長久和平,在下一次大戰前,必須得洞悉大唐這個最強大的敵人,是什么態度。
要么,重新建立起情報系統,要么,干脆讓大唐生一場亂子,讓它沒有精力投注到遼東。
這樣,百濟和高句麗才有機會,吞并新羅,壯大自己。”
蘇大為一口氣說完這些,見高離和雪子居然忍住沒有打斷自己,心下頓時了然。
默認,這也是一種態度。
“雖然百濟與新羅兩國,都屬三韓,但百濟與新羅還是不同,本國內扶余人更多,從血緣習性上,反倒是與高句麗更接近。
因此兩國一盤算,覺得向大唐擴張不現實,但不擴張,又無法壯大自身,帶來更多的安全感。
所以對新羅出手,是最佳的選擇。
一來,扶余與三韓之爭,要分出個勝負了。
二來,新羅立場傾向于大唐。
新上位的新羅王金法敏,與百濟又有血仇。
所以,兩國間必然有一戰。”
說到這里,蘇大為目光投向高離:“你是不是奇怪,為什么你們來大明宮,想暗中破壞龍脈的事,能被我知道?”
“為何?”
“本來我也沒想到,但是一個朋友提醒了我,在大唐境內破壞的,未必是突厥人,第二點,便是你的身份。”
蘇大為目視著高離,目光中閃過奇怪之色。
“我也是向太史令求證后,才知道,原來,你并非高建,真正的高建上次蘭池宮之后,已然服誅,你是他的孿生兄弟,高離。”
聽到這里,高離突然抬起頭來,布滿血絲的雙眼,透出兇光。
“你能查到這一點,不愧為長安不良帥。不過,我本高句麗王室,來大唐,也并非是為了高建報仇,只是想顛覆你們大唐,跟你們算一算血帳。
從隋,到唐,你們多少次侵略我們的國土,屠戳我高句麗的子民?!”
“這個話題太艱深了,我只知道,小孩子才論對錯,成年人,只看利弊。
真要論起來,三韓之地,整個半島,自古以來,便屬于中原,從箕子朝鮮時就是。
你若否認,那我便會說,高句麗也非自古就存在,至少你們存在的時間沒我們久。
你們高句麗趁著我們中原動蕩時,在遼東搶去了我們的土地,殺了我們許多人。”
蘇大為說到這里,搖搖頭:“這個話題不再討論了,說點有意義的事……其實從知道你不是真的高建后,我就開始反思自己,反思之前查的一些情報,再加上我有一位厲害的朋友在一旁幫我出主意,我才能找出真正的答案。”
蘇大為嘴里的“厲害朋友”,自然是狄仁杰。
這次案子,原本他都覺得不可能查明真相了,時間來不及。
但狄仁杰硬是憑著過人的眼力,驚人的推斷和直覺,給出一個“假設”。
區別普通人與高手,有時候正要靠這絕境時的“靈光一閃”。
雖然沒有充足的證據,證明狄仁杰說的一定是真的。
但,蘇大為愿意相信他。
這可是鼎鼎大名的大唐狄仁杰啊。
天生帶掛的存在,若說查案是賭大小,那押狄仁杰準沒錯。
所謂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狄仁杰拋出想法。
蘇大為現在,就是補上案件的最后一環。
寂靜的大明宮中,氣氛古怪。
空氣里,隱隱帶著血腥氣,從殿外的尸堆中,不斷滲透進來。
高離兩眼盯著蘇大為,就像是盯著獵物,緩緩的道:“我不是高建,又如何?”
“真的高建,在蘭池宮的案子里被抓獲,他苦心在大唐經營數年的地下情報組織,也被查出來了。
雖然可能還有漏網之魚,但是高句麗在大唐的情報,短時間內,不可能恢復全盛的狀態。
之前,我以為你是高建,所以高估了你及你背后的情報網,造成許多誤判。”
蘇大為緩緩的道:“當知道你是高離時,一個答案隱隱從我心頭呼之欲出。既然高離不是高建,那情報網,一切,都得重頭開始,許多事,便會有線索,有跡可查。
這也是我剛才說到的‘故事’。
半年前,房遺愛案之后,你們選擇暫時蟄伏,但是情報的缺失,還有之前的損失,令你們急欲重新建立新的情報組織。
如果按之前高建的做法,至少要花費數年時間,才能大致恢復舊觀。
可惜,正像我方才說的一樣,百濟、高句麗與新羅的戰爭,已經迫在眉睫。
國與國之間,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利益。
所以,你們需要最短的時間內,弄清大唐內部的情況,以及大唐高層對于遼東的想法。”
月光照在蘇大為的半邊臉上。
所有人的目光,情不自禁為之吸引,呼吸為之靜默。
“這個時候,你們發現了公交署。”
蘇大為平靜的道:“我提議設立的公交署,恰在這個時候,發展得不錯,因此進入你們的視線。
論重建情報網,沒有比混入公交署中,借著運貨物流之便去探聽情報,更容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