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離伸出雙手,輕輕鼓掌。
啪啪啪!
“雖然是敵人,但是你這番推論,已經極為接近真相,連我都不禁有些佩服。”
“過獎了。”蘇大為表情波瀾不驚,繼續道:“其實關于你們在長安的細作,各方面的情報,我一直在追查,一直都有收集這方面的消息,只是沒想到,在自己手下的公交署,居然會出了紕漏。”
“燈光太亮,腳下的陰影是看不清的。”
“說的不錯,幸虧我有大兄提醒我,讓反應過來。
當意識到你們需要重建情報方面的網絡,我的思維,便從過去的老路上解脫出來。
再去想公交署最近發生的事,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蘇大為看了一眼高離,又看向道琛:“此事,百濟估計也沒少出力吧?”
道琛靜靜據動他的白骨念珠,不發一言。
一旁的巫女雪子無聲一笑,仿佛在靜室中盛放的花朵,美艷不可方物。
蘇大為向她道:“當然也少不了巫女的幫忙。這半年,我的注意力都在你們的會館上,沒想到你們另出機杼,借著公交署的擴張,在里面摻沙子。”
“過獎了。”
雪子聲音里,帶著一尾倭人特有的語調,聽著有些生硬,卻也有種異樣的味道。
“既然會館那里不方便,借你們的公交署,也不錯,這還是托你所賜,才讓我們想到,潛伏在你們大唐內部。也幸虧公交署是半官方的性質,加入其中,不像做大唐的官那樣,對身份背景查那么細致,只要對身份偽裝一下就可以了。”
聽到他的說法,站在蘇大為身邊的蘇慶節有些忍不住,低聲道:“跟他們廢話做什么,早點動手……”
“別急,我還有兩個問題。”
蘇大為沖他小聲道,又向著安文生和高大虎,那道人看了一眼,轉頭向雪子和道琛接著道:“讓我再猜一猜,你們派人混入公交署中,又借著身份便利,將一些鯨油偷運到私人地方存儲。
這件事應該準備了挺久了吧?
勞三郎之前也許嗅到一些風聲,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偶然發現關于你們的秘密,所以,你們要殺他滅口對嗎?”
道琛這時終于開口:“既對又不對,你可以再猜一猜,我們是如何殺人的?”
“密室殺人?”
蘇大為冷笑一聲:“開始我也陷入死胡同里,想不出來你們是如何辦到的。在密室里,既撕下那頁帳目,又……對了,帳目上記的,應該是最近最大量的鯨油運輸吧?
勞三郎一定是發現,這么大量的鯨油,居然運送的不是我的鯨油燈作坊,而是別處,這才起了疑心。”
他看了看道琛的表情,繼續道:“我大兄提醒我,既然敵人未必是突厥人,那么,會不會敵人也不是‘人’?”
看著道琛臉上微微變色,蘇大為心中更有信心,接著道:“密室隔絕內外,普通人萬難辦到,在其中殺人,又神不知鬼不覺的脫身,但是異人可以,詭異和半妖也可以。”
蘇大為冷靜的道:“我起先想到的是苩春彥……后來想到,她應該屬于新羅。新羅與百濟,現在應該是敵國,所以此次應該不是苩春彥動的手。
排除新羅,高句麗、新羅、倭國,你們三者都有可能。”
深吸了口氣,蘇大為做最后總結道:“至此,整個案情清楚了,上一次對你們幾國的情報網,打擊頗大,但你們并不甘心失敗。
所以你們很快想到了另一個法子,就是借著公交署潛伏人手,同時偷運鯨魚油和黑火油,計劃在上元夜,來一場大的騷亂,破壞大唐的安定。
長安城內的亂子,只是障眼法,你們真正想要的,是攻取大明宮,將太史令李淳風在這里設下的陣法破壞,從而斬斷大唐龍脈。”
這話說完,站在蘇大為身后的蘇慶節、安文生,臉色都微微變化。
林老大更是臉色一黑。
這么大的事,他們也是剛剛才知道。
之前只知一鱗半爪,哪有全部聽下來這么震撼。
幾個小國,居然會有這么大的野心,居然敢做這么大的事。
難道就不怕大唐的雷霆之怒嗎?
道琛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長安不良帥,真是厲害,貧僧記住你了。”
他搖搖頭,接著道:“你剛才說的,已經八九不離十,不過還有兩處錯了。”
“哪兩處?”
“第一點,長安城內不是虛張聲勢。”
道琛雙手合什,一臉慈悲道:“那是真正的戰爭,我們動用了一切能動用的人手,在長安掀起大火,皇城內,也有我們的人,還有,突厥狼衛的加入,使得這個計劃更有把握。
無論是長安城,皇城內,又或者是大明宮這邊,我們都是實攻。”
這話說出來,蘇大為臉色數變,最終眼神堅定下來:“長安城有足夠的守備,至于陛下那邊,太史令,還有我大兄他們都在,天子身邊又有千牛衛,諸多重臣,你們的計劃,絕不可能成功。”
道琛目光微閃,像是眼里藏了毒蛇。
他并沒有反駁蘇大為的話,而是豎起兩根手指:“第二點,你漏了那位公交署令。”
“周二哥?”
提起周良,蘇大為的臉色再變,緩緩道:“周良,為什么會……”
“你想問他為什么會背叛你?”
道琛雙手合什,莫測高深的微笑道:“很簡單,因為這個周良,并非真正的周良。”
“嗯?”
雪子咯咯嬌笑道:“我說過,我們這次的計劃是受你的啟發,你以為,我們的黑火油是怎么運進宮的?”
高離冷笑道:“聽那個勞三郎說,你有銀魚袋可以入宮,又被天子賜了金魚袋,我們派一個人偽裝成周良,盜出你的銀魚袋,如此,便能將黑火油運進宮內。”
蘇大為整個人愣在當場,腦子里飛速轉動。
周良,被替換掉了?
這才真的是……
等等,什么時候換的,怎么可能瞞過自己的眼睛?
不,最近幾日自己很少回去,特別是昨日,如果……
還沒等他將所有的事想明白,便在這時,道琛無聲一笑,雙手一分,手里的白骨念珠寸寸斷烈,一枚枚白色骨珠,散在半空,相互碰撞迸濺,如煙花般絢爛。
空氣中,傳來凄厲的嘯音。
“動手!”
長安,太極殿。
李治臉色鐵青的站在殿中,周圍有一些跟隨的百官。
殿中本來應該點上燈火,但是此刻不需要了。
長安城內的大火,再加上宮內的火還沒熄滅,四處濃煙升騰的同時,也帶來足夠亮的火光。
百官的臉龐,在這燃燒的大火映照下,顯得十分詭異。
臉上的陰影忽明忽暗,狀若妖魔。
“陛下,此處不可久待,不如由臣護送陛下再轉去更安全的地方。”
王文度向李治抱拳道。
“不,朕哪也不去。”
李治斷然拒絕。
他的眼睛,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神色自若的長孫無忌。
突然的大火,百官的混亂驚恐,并沒有令這位老臣,有絲毫的擔憂。
長孫無忌是從太宗李世民時期一路過來的重臣。
親眼見到一片廢墟中,如何建立起一個偉大的國度。
比眼下更惡劣十倍,百倍的局面,都經歷過,眼下對他來說,何足掛齒。
“陛下。”
長孫無忌似乎看出李治的不安,帶著右仆射褚遂良一起走上來,向李治見禮:“陛下無須擔心,宮里的守備足夠,長安城也有金吾衛和不良人,出不了亂子。”
“臣忽然記起一事,還記得武德九年八月,當時東突厥頡利可汗,聽聞大唐動蕩,發兵十萬,兵鋒直指長安。
當時太宗派勇將尉遲恭德去迎敵,作為涇州道行軍總管,抵達涇陽,防御突厥。
尉遲敬德抵達后,與突厥軍隊在涇陽打了一場惡戰,生擒敵軍將領阿史德烏沒啜,并且擊斃突厥騎兵一千余人。
但是局部的勝利,并不能阻止突厥人進犯的腳步,頡利可汗的的主力進抵渭水河畔,直逼長安城。
當時,突厥十萬雄兵,列陣于渭水北岸,旌旗飄飄數十里。
京城兵力空虛,長安為之戒嚴,人心惶惶。”
雖然心中對長孫無忌越來越不滿,但是聽到他提起太宗時的舊事,李治仍然不由神往。
下意識便問:“后來呢?”
盡管,這個故事他已經聽過無數回了。
“后來,太宗親率高士廉、房玄齡等六騎至渭水邊,隔渭水與頡利對話,指責頡利負約,以做疑兵之計。
當時是真的兇險啊,面對突厥十萬狼兵,太宗只有六騎,我們心下無不為此捏了一把冷汗。
直到大軍趕至太宗背后,頡利可汗見到我方軍容大盛,又得知執失思力被擒,由是大懼。
兩天后,太宗與頡利可汗在長安城西郊的渭水便橋上,定下了渭水之盟,雙方斬殺白馬立誓。
之后,頡利可汗率突厥全體騎兵返回。”
說到這里,長孫無忌笑了笑:“你看,這么兇險,我們都挺過來了,眼前又算得了什么。”
褚遂良也在一旁撫須笑道:“武德九年的事啊,現在回想起來,就好像在昨天。”
“沒過幾年,太宗派李靖出擊,將東突厥掃平,將頡利可汗,請到我們長安來做安樂公。”
李治不由微笑起來。
那是大唐立國后最輝煌的一戰。
一戰,盡雪前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