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公,這木雕是四哥當年贈我的,留給你,做個念想。”
李客師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擺擺手。
蘇大為默默行了一禮,轉身下樓。
大音希聲。
原來真正的悲痛。
是說不出口的。
太極宮,甘露殿。
蘇大為難掩疲憊,默默的候在殿外。
從昆明池回來,他便第一時間趕回皇宮,面見李治。
這個時間,應該快下朝了。
昨天李治問他,愿不愿去遼東,那時候的他整個人被突如其來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整個頭腦一片空白。
等到探望李客師回來,心里越來越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呼喊。
不,那不是聲音,而是心中有一口氣。
有一種濃烈至極的情緒在燒灼著。
令他馬不停歇,只想第一時間見到李治,向他說出自己的答案。
“陛下到。”
遠處,傳來太監的呼喊。
隱見黃蓋傘和儀駕緩緩向甘露殿而來,一群仆從太監并千牛衛們,依次而行。
早有這邊的太監小跑過去,向李治通報。
再過了片刻,李治在侍從們的陪同下,進入蘇大為的視線。
蘇大為微愣了一下,因為他從李治身邊,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員老將。
須發皆白,但腰桿挺立得如標槍般筆直。
他的臉上充滿塞外風沙苦寒刻下的深刻溝壑,每一道皺紋,都仿佛在訴說著他的功績。
他那雙眼睛,無比的銳利,簡直如同鷹隼般,一眼就落在蘇大為身上。
直到這時,這位老將原本冰霜般的臉般,才稍稍化開一些,向著蘇大為遠遠的點頭。
不是蘇定方還能有誰。
蘇大為趕緊快步迎上去,先向李治叉手行禮,再向蘇定方有些激動道:“蘇將軍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到,一回到長安,先過來面見陛下,那些兵還駐扎在外面營地里,還有些戰俘。”
說著,蘇定方笑道:“明日會有一場獻俘禮儀,你若有空,可來看看。”
“一定。”
蘇定方是蘇大為的兵法老師,又是長輩,他這么說,蘇大為自然要應下。
只不過心里略有些奇怪,按蘇定方的性格,似乎不會這般張揚。
為何特地說獻俘之事?
他哪里知道,歷史上蘇定方此次獻俘大大有名。
乃是蘇定方擒獲反叛的部落首領都曼,率軍獻俘于大唐皇帝陛下。
只不過,按原歷史,當時李治巡幸東都洛陽。
這件事發生在洛陽乾陽殿。
當時有官員請斬都曼,但蘇定方叩頭請求說:“臣先前已曉諭陛下旨意,簽應免他死罪,希望饒其性命。”
李治說:“朕為卿保全信義。”
于是赦免了都曼。
自此,蔥嶺以西全部平定,穩定住了大唐通往西域的貿易線。
蘇定方也因此被加賜在邢州鉅鹿的實封食邑五百戶,并升任左武衛大將軍。
當然,在此時,因為蘇大為這個小蝴蝶帶來的種種影響,一切都發生微妙的變化。
至少在現在,李治還沒有巡幸洛陽,仍舊在長安太極宮。
李治心情似乎仍受到昨天的戰報影響,皺眉向前方看了一眼:“阿彌既然來了,就隨我一起入殿,正好有些事要和你商議。”
“諾。”
儀駕繼續前行,到了殿前,李治并蘇定方、蘇大為三人在太監陪同下走進去。
千牛衛自動分列兩旁,按刀值守。
李治走到自己的龍坐前,一屁股坐下去,嘆了口氣,伸拳捶捶腿:“朕這腿疾,越來越重了,不利于行,若再遇到頭風發作,真是感覺生不如死。”
“三郎。”
武媚娘正好從殿內走上來,聽到李治的話,走到他身后,伸出柔荑給他輕輕按揉著太陽穴,低聲道:“休要說這些話,你我夫妻同體,你好,我和皇兒才能更好……昨天聽太醫說了,都是些小病,適時調養也就好了。”
“太醫開的那些藥,既不能治病,也不能緩解朕的痛苦。”
“若醫生不行,咱們再換一個醫術好的也就是了。”
“唔,敏之上次推薦的那個葉法善不錯,他煉的丹吃了朕確實感覺精神健旺了許多,頭風也緩解了些……”
“說起來,大明宮也該重修了,如今國庫充足……”
“這……還是省著點吧。”
“太極宮陰濕,每當下雨到處漏水,地面都是潮的,不光對陛下身體不好,對皇兒也不利,再說如果你們健康,這是多少錢也換不來的……再不行,先去東都住一陣子。”
顯慶二年,也就是三年前,李治頒布《建東都詔》,稱洛陽“中茲宇宙,通賦貢于四方,交乎風雨,均朝宗于萬國”,于是改洛陽宮為東都,洛州官吏員品并如雍州,自此大唐正式實行兩京制。
李治與武媚娘這對夫妻倆在殿內低語。
蘇定方謹守人臣之禮,立在殿下,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目不斜視。
蘇大為卻是心里一動。
葉法善?
賀蘭敏之?
這件事跟武媚娘有沒有關系?
李治春秋鼎盛,怎么開始吃丹藥了。
按理來說,賀蘭敏之必是武媚娘的人,他沒有理由去害李治。
回頭再細查此事。
蘇大為打定主意,將此事放過一邊。
眼看著李治與武媚娘也結束了談話,他上前一步,向李治抱拳道:“陛下,昨天陛下問我是否愿去遼東,臣想過,就……”
“你不必去了。”
李治擺了擺手。
這句話,直接將蘇大為說愣住了,他后續的話一下子憋在胸口里。
“昨夜后,我與媚娘商議過,長安這邊還需要你主持大局,若你去了,這兩年才立下的基業,只怕又是心血白費;再則,遼東苦寒,媚娘不放心你去那么遠。
那邊……連李大勇都折在那里,實在太過危險。”
李治不提李大勇的名字還好,提起這話,蘇大為心中激蕩,他抱拳揚聲道:“陛下,臣懇請陛下,許臣前往遼東。”
正看向武媚娘,感覺自己聽老婆的話,辦了一件好事的李治,聞言愣了一下。
轉頭驚訝的看向蘇大為:“怎么?昨天朕看你似乎不是很想去嘛,這一晚上,你就想通了?還主動要去?”
“陛下有所不知,李大勇,于我有恩。”
蘇大為喉頭蠕動了一下:“當年,若非李大勇引我入異人之門,也就沒有現在的臣,臣之一身所學,皆拜他所賜,他于我,亦師亦友。
如今師友亡于外,臣心中悲痛,五內如焚。
誓報此仇!”
說到“報仇”二字,蘇大為牙關下意識的咬緊。
來大唐這么多年,他幾乎沒恨過誰。
但這一刻,他真的恨。
無論是誰殺了李大勇,都必須用生命償還。
這是他黎明前,在離開昆明池前,在心中暗自許下的誓言。
李大勇之仇,郡公百年身后之事,我蘇大為一肩擔之。
他并沒有多偉大,他只是有著普通人的樸素情感。
有恩,必報。
有仇,必還。
這種強烈的情緒,甚至令垂手立在一旁的蘇定方為之動容。
他撩起白眉看向蘇大為,沉吟不語。
認識蘇大為這些年來,哪怕當年在征西突厥之時,從沒見蘇大為露出這樣的表情,流露出這樣強烈的情緒。
還以為他會一直冷靜沉穩。
沒想到,李大勇之死,對他的影響如此之大。
李治見蘇大為的態度堅決,有些為難的看向武媚娘:“媚娘,你看……”
武媚娘貝齒輕咬櫻唇。
她的鳳眸閃過一抹憂慮:“阿彌,遼東苦寒,非人力所能抵擋,而且……陛下,我能說嗎?”
“嗯,自家人,你告訴他吧。”
武媚娘點點頭,接著道:“你恐怕不知道,程名振他們……敗了。”
敗了?
雖然昨天想到了,但眼下親耳聽到,還是不由為之一震。
“這就意味著,阿彌,如果你此時去遼東,在那里毫無支援,非常危險。”
武媚娘輕嘆一聲:“我知道李大勇對你有恩,但,做阿姊的又何嘗忍心,讓你去‘絕地’。”
蘇大為的喉結蠕動了一下,扭頭看一眼蘇定方。
蘇定方白眉皺起:“陛下有意讓我去接手遼東之事,但此次出兵,不是小事,既要盡量隱蔽,又要調集人手,糧草、兵器、御寒冬衣、牲畜、戰馬、柴薪,無數準備要做,需要不少時間。”
武媚娘輕輕揉捏著李治的肩膀:“所以阿彌,如果你真的要去,不妨等蘇老將軍準備好了,隨他一同出發。”
“阿姊……”
蘇大為苦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的理智告訴我,聽你的話是對的,可是我的心,它一刻也等不及了。放著殺大勇哥的兇手,我做不到,一刻都做不到,我恨不得現在就飛過去,手刃仇人。”
“可是沒有援兵……”
“我不怕。”
蘇大為仰頭,兩眼透著堅定:“再苦我都不怕,我是做情報,做暗線,并非是明刀明槍的同敵人戰場較量。憑我的身手,要潛入不難。”
武媚娘深深凝視蘇大為:“你決定了?”
“決定了。”
“不后悔?”
“義之所向,百死無悔!”
蘇大為抱拳,擲地有聲道。
這句話,令原本有些懶散靠在坐上的李治,霍然站起,大聲道:“好,好一個義之所向,好一個百死無悔,你的請求,朕準了!”
“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