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陛下,程名振將軍,是如何敗的?”
蘇大為接著向李治詢問。
程名振,是洺州平恩縣人,也就是后世河北曲周縣。
早年跟隨夏王竇建德,擔任普樂縣令,甚有能名。
唐武德四年,歸順高祖李淵,授永年縣令,經略河北道。
后跟隨秦王李世民和隱太子李建成打敗劉黑闥叛軍,拜營州長史,冊封東平郡公。
太宗即位后,遷洺州刺史。
隨征遼東,因功拜為驍衛將軍,平壤道行軍總管。
從程名振的履歷來看,這是一個出身于行伍之間的老將,從大唐開國到目前幾乎所有的大仗,他都參與了,作戰經驗無比豐富。
作戰風格極其沉穩,心理素質足夠堅韌。
而且在大唐如今的將領中,想找比程名振對遼東經驗更豐富的,還真找不出幾個。
貞觀十九年,程名振在征討高句麗的戰役中,攻占沙卑城,在獨山打敗高句麗軍。
常能出奇制勝,以少勝多。
得到太宗李世民的贊譽。
由此成為繼英國公李勣之后,又一位得到公認的名將。
李治即位后,永徽六年,程名振升任營州都督,兼任東夷都護。
二月新羅因遭高句麗和百濟等聯軍侵犯,向大唐求援。
當時李治是派程名振與左衛中郎將蘇定方率軍前往攻打高句麗。
五月,程名振等渡過遼水。
高句麗見唐軍兵少,于是渡河迎振。
結果被唐軍殺死俘虜千余人,焚其外城,村落。
高句麗士氣由此大跌。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程名振的兒子,程務挺,常年跟隨程名振征戰,后來亦成為大唐名將。
蘇大為現在很好奇,程名振的資歷和用兵水平,再加上薛仁貴這不出世的猛將,究竟是怎么敗的。
李治沉吟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去年底的時候,遼東酷寒,程名振收縮防線,打算開春再戰。
結果獨領騎軍的薛禮中了高句麗的誘敵之計,雖然薛仁貴勇猛,射殺敵方主將,但仍損兵千員。
此后,高句麗借著天氣與熟悉地利,偷襲了糧道,軍中一時大饑。
程名振收攏殘軍,徐徐后撤。
高句麗派重兵追擊。
好在程名振用兵沉穩,預留后軍,且戰且退。”
蘇大為一時為之愕然。
沒想到,問題居然出在薛仁貴身上。
戰報上自然不會寫太詳細。
便是區區“誘敵之計”這四個字,里面不知藏了多少刀光劍影與算計。
為了喂飽唐軍,令薛仁貴麻痹大意,之前高句麗已經不知折損了多少人馬。
唐軍雖然聽著只損失了千騎。
但征遼東的都是百戰精銳。
損失一個,就少一個。
如今的折沖府,兵源越來越困難,唐軍的素質,在肉眼可見的退化。
開國四十年,大唐富足。
過去當兵打仗,能得賞田產。
如今的大唐名將們,都是軍功貴族,軍功地主。
天下的田,是有數的,上好產出的田地,早已瓜分得差不多了。
現在當兵打仗,能分到的良田越來越少。
甚至有時候,得勝歸來,只能得些銀錢賞賜。
相比之下,在家守著田宅,有美妾相伴,開枝散葉,豈不比提著腦袋上戰場,更有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在高句麗戰場輸這一陣,將唐軍百戰百勝的“神話”給戳破了。
蘇定方此時補充道:“折損一千騎暫且不提,這一路后撤,因傷、凍、缺糧的減員,恐怕才是最大的困難。”
“朕已經派安東都護府出兵接應程名振……希望,一切來得及。”
說起此事,李治的臉色又沉下來。
顯然,這次失敗,令他大損顏面。
永徽五年那次,程名振加蘇定方的組合,雖然沒占到高句麗多少便宜,但唐軍沒折損人手,還可敷衍過去。
這次就不行了,損失數千精銳,不是小事。
不光是唐軍的恥辱,對李治這位一心超過太宗做偉大皇帝的人來說,無異于狠狠在臉上打了一巴掌。
蘇大為稍稍消化了一下這些信息,心里還是有些擔心薛仁貴,向李治抱拳道:“陛下,不知薛禮那邊如何處置?”
“你問他?”
李治正在氣頭上,抬頭目光陰沉的看過來。
看到蘇大為的神色透著擔憂,恍然記起,數年前,萬年宮遇落洪水,侍衛們紛紛逃散。
太監和侍女盡為魚鱉之食。
最后是蘇大為和薛仁貴不顧洪水,冒死闖入宮中,將自己和身懷六甲的武媚娘給背出去。
這才令他得以生還。
本來想重罰薛仁貴,念及往事,莫名心中一軟。
他揮了揮手道:“罷了,念在昔年他救朕有功,朕會讓他去西北,若能立功,再回來吧。”
李治的心情復雜。
他還是念舊的。
若非如此,也不會將武媚娘從感業寺迎回宮中。
對于蘇大為和薛仁貴當年救命之恩,自然也放在心里。
蘇大為提出建都察寺,建立獨屬于他的長安情報系統,他準了。
這其中,未嘗沒有念舊之情在里面。
至于薛仁貴,早在貞觀十九年便在高句麗戰場上名揚四方。
李治對他,是寄予厚望的。
昔年從萬年宮回來后,便賜薛仁貴駿馬,意外期望你能成朕之千里駒。
結果,現實狠狠給了一巴掌。
朕看中的人,卻出了岔子。
這讓極重顏面的李治,萬般難受。
若不是蘇大為在場,令他想起當年之事。
薛仁貴很有可能被一擼到底,直接削職為民,踢出唐軍。
罷了罷了。
李治心中暗道:機會,朕給了,能不能立功回來,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收起心思,看向蘇定方:“定方,此次你去遼東,有何方略,兵力如何配置?”
蘇定方雖然剛從外面趕回來,猶自精神抖擻,似乎對李治提出的問題,早就想好了答案。
“陛下,此次我軍出兵遼東,是為了解救新羅。高句麗聯同百濟,共侵新羅,新羅不堪其害,喪軍失地。以臣之見,高句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現在非是對高句麗用兵的好時候。”
“哦,那我們便坐視不理不成?”
“非也,欲破高句麗,先斷其臂。”
李治眼中一亮:“老將軍是說?”
“高句麗暫且難破,但是百濟不然。”
蘇定方雙眼棱光閃動,似乎藏著無窮的智慧:“要破百濟,非得水陸并進不可,臣請陛下調撥水師以伐百濟。待滅了百濟,便可于新羅對高句麗成合圍之勢,到時,臣有把握,可一戰定乾坤。”
“好,朕準了。”
李治頓時笑了起來。
他最愛聽的,便是蘇定方這等豪邁。
特別是“一戰定乾坤”。
打仗打的是什么?
是錢糧啊。
大軍在外持久,糜費錢糧無數。
大唐雖富,可也沒有余糧啊。
像蘇定方這樣的名將,動不動以極少兵力,給敵人來個滅國。
這可太省心了,不,這簡直太省錢了!
李治眉花眼笑,頓覺吃了定心丸。
“老將軍,依你看,水師出動多少夠滅百濟?三萬如何?”
“依臣之見,非得十萬之眾。”
“呃?”
李治頓時噎住。
看向蘇定方的臉上,露出吃驚、肉痛的表情。
你……你變了。
你以前用兵不是這樣的。
對西突厥,不過區區五萬兵,便滅其國。
十萬……十萬水師。
這得花費多少?
朕還想興建大明宮,朕也想享享福。
委屈……
“陛下,此一時,彼一時。”
蘇定方耐心的道:“遼東苦寒,又靠大海,而且百濟與倭國都為扶余別種,若不動用水師大軍,怕難以斷絕往來,倭國必會支援百濟。
臣聽聞倭國與百濟海路不遠,旦夕可至,不得不防。”
蘇大為在一旁聽了,不由暗豎大拇指。
要不怎么說名將呢。
蘇定方這水平就是高。
不但精于騎戰,連對百濟和高句麗,都能把倭國給考慮進去。
這戰略眼光,簡直是超一流水準。
若非像蘇大為這樣的穿越者,這個時候,對遼東用兵,誰會想到倭國居然會有動作。
可事實證明,一切都被蘇定方給料中了。
“好吧,朕……朕都準了。”
李治又肉痛,又不得不咬牙答應下來。
那表情,像足了最后三天血虧清貨跳樓價的老板。
“要用什么將,隨老將軍點,只有一要,此戰,必需取勝。”
“諾。”
“對了,還有……”
李治看向蘇大為:“你在動身之前,情報這邊要安排好,務必要隱瞞朕要起用蘇老將軍去遼東的消息。”
近年來,李治越來越嘗到情報優勢上的甜頭。
但凡用兵,情報先行,這一點他已經是深深記在了腦子里。
蘇大為略一猶豫,還是抱拳應下:“是。”
皇帝一句話,說來簡單。
但十萬大軍啊……
想隱瞞這么大的軍事動員,怎么可能?
最多只能拖延幾天,遲早還是會被倭人細作查到。
而且,這么大樁的事,很容易將自己苦心布下的臥底給暴露。
會讓倭人醒悟自己在情報上一直在被大唐利用。
但,這事是國策,是出自李治之口。
沒有商量余地。
也是大唐完成對遼東新戰略,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